第一節 逃離幼兒園(1 / 1)

我四歲就踏上了逃亡之路,從幼兒園逃回家。

幼兒園離我家很遠,在印象中有三個天邊遠。我在幼時寡言懦弱,不知道怎麼樣穿過咣咣響的大鐵門——門平時鎖著,由鑲大金牙的轉業幹部看守。出幼兒園往東拐,有一棵遮蓋天空的沙棗樹,沙棗樹長滿刺和灰而微紅的小沙棗,果肉隻是一層沙。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沙棗樹站在十字路口西北角,枝葉遮住了派出所的窗戶。那時候,赤峰沒有打架偷竊的事,派出所比廟還清淨。沙棗樹對麵是盟委,北麵是體育場和盟醫院。沙棗樹成了方位標誌。我跑過馬路,手摸著盟委的磚牆往前跑。從砌成花孔的磚牆往院裏看,那裏種西瓜和香瓜。我的目光從蔫了巴唧的葉子間發現西瓜身上的黑道時,精神大振,西瓜!它傲慢地躺在地上,瓜葉為它遮陽。盟委的果樹結沙果、檳子、鴨梨和櫻桃。沙果樹像蹲著的力士舉起一個結滿果子的柴火垛,短粗胖。這些景物是我逃跑路上看到的,牆上菱形的孔像一幅幅畫麵連綴在一起,和盧米埃爾兄弟發明電影的原理一樣,一秒鍾二十四格。我手摸牆跑著看過去,不耽誤看西瓜的黑道,甚至看得見樹上的櫻桃站一隻橙色的甲蟲。甲蟲殼上有六個黑點,從這邊隻能看到三個。我逃亡不是為了看這些破水果,我才四歲,長托,我要回家。再往前,是一片平房,這是盟委家屬院。夏天,每家院子裏積雨水,小孩子們高興地光腳踩水回家。拐彎,我要在軍分區和遼河工程局的十字路口拐彎,否則就跑到木器廠和竹器廠了。我們家住在盟公署家屬院的最後一棟,如果不去幼兒園,我就和夥伴在房後的大坑揀煤核。煤核即所謂焦炭,輕而有孔,可燃燒。我們拿它當剃頭的推子,在別人後腦勺推一下,人疼得齜牙咧嘴。那時候,馬路都是土路,中間高,兩邊低,便於排水。我沿著幹燥發白的大馬路往家跑——我多在星期六的傍晚潛回家,成群的雀鳥像風暴一樣衝人遼河工程局院裏大柳樹的枝葉裏,天空的雲絮如同金箔的魚鱗。

回家,我推開門時,每每把我媽嚇一跳。我之突然現身會讓我媽流一會兒淚,然後拿出好吃的讓我享用。她和我爸常常下鄉,不得已送我長托。我依稀記得,我媽讚歎我的勇氣和智慧,以四歲之身穿越這麼多街道跑回家,“像燕子一樣”她說。

這時一常常在我回家一小時左右——家門又被推開,闖入失魂落魄的幼兒園的阿姨。她們遍尋我不見,最後絕望地來我家報喪,卻發現坐在小板凳上吃香瓜的我。阿姨又驚又怕之心放進肚子之後,委屈地哭起來。她們隻有二十歲出頭,找我的周阿姨或斯仁阿姨,哭的時候都端起胳膊擦淚,用右胳膊擦過雙眼,然後左胳膊。阿姨哭完後,我媽摟住我,她知道阿姨要說什麼了。

“孩子跟我走。”阿姨說。

“讓他在家住一晚上吧。”我媽請求,他跑回家多不容易啊,這是她想說而沒說的話。

“不行。”

“就這一次。”我媽求情。

“絕對不行。他在家住一宿,以後就老往家跑了。”阿姨說。

當我的胳膊被阿姨的手攥住時,我開始放聲大哭。我對世界的所有不解,包括心理學說的迷惑、憤怒、壓抑和恐懼都是這時候形成的。我每次逃回家,我媽先哭,然後阿姨哭泣,最後我哭。我的哭阻止不住阿姨把我拖出家門,我邊哭邊回頭,見我媽用衣襟擦臉上的眼淚。總之很悲劇,很像朝鮮電影。一路上,阿姨的手一直緊緊攥住我胳膊。回到幼兒園,我手腕的肉被攥白了,與周圍血色久不彙合。

回幼兒園的街道何其悲壯,一直向西(我們家在東邊)全是殘陽或寥落的星鬥。我被拖拖拉拉牽回幼兒園,那滋味跟上刑場差不多。我逃回家,每一回都被擒回幼兒園。為什麼我媽不把我送回幼兒園呢?那就不會有下一回的逃亡了。佛家所謂業力,所說因緣或染識,多數是一種習慣。人一定要重複做他做過的事,越刺激、越罪惡越對他有吸引力。這個吸引力讓他重複,成為習慣,成為讓人身不由己的“無明”。

我們的眼淚,從小就灑在我們的腳下,但並沒讓我們懂得什麼。我們從眼淚裏沒得到任何啟示。“逃離”是心理學的大命題,據說亞曆山大征戰也是為了逃離。我暗暗發現,我喜歡越獄的電影。在潛意識裏,我把從幼兒園開始所見到的一切有院牆的地方都看作監獄,都想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