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花生殼的車廂(1 / 1)

人自小就有奴役他人他物的心理,譬如我,見蒼蠅在玻璃上亂飛,似無道理,就手捉一隻,為它尋一樣“用處”——卸掉蒼蠅翅膀,以細線係它腰上,教它拉車。“車”先是一火柴盒,拉不動;改一火柴根,假裝這是深山的百年老鬆,但蒼蠅還不肯拉,有一點吃力便改方向,太狡猾,怨不得人們舉著拍子追而殺之。此舉被大人發覺,受嚴厲訓斥,雙手在肥皂水、堿水裏各洗一遍,又說“沒見過這樣的孩子,玩蒼蠅”。

蒼蠅被赦免之後,我找一蜜蜂代勞,其刺已被誘出,露出少許腸子。我把它們的腸子塞了回去,教它們拉車。蜜蜂腰太細,線繩一不小心就勒斷了腰,改矢蜂。後者無刺,體態憨實,拉車也肯出力。我讓矢蜂拉一花生殼,殼內裝幾粒小米,從窗台之東拉到窗台之西,盡享旅行之樂,如孔子周遊列國。

那是在夏日的陽光下所做的事情,窗台前的江西臘花與指甲桃爭相鬥豔,花生車奔跑在紅磚與水泥勾縫的豪華大道上。

這時,我同學的姐姐發現了這件事。毫無疑問,她當然要恭維我的創意,並請求我允許她也趕一會兒這輛車。“趕”是由於我手執一小鞭——火柴棍頂係一綠毛線,意思一下。

二朵(她叫二朵,已念二年級)在我們家窗台看見了這輛花生車,說“哎呀,多不文明呀!”

我不懂什麼叫文明,或聞名,等她來接這隻鞭子。

“這多殘忍呀!”殘忍我也不懂,因為還沒上學,也沒讀過小說。

“多缺德!”二朵說。這回聽懂了。

“咋的?”我不服。

二朵給我講昆蟲也有家庭,如果它是一個媽媽,就永遠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因為你已經揪掉了它的翅膀。如果它是一個孩子,就永遠回不了家了。而它的媽媽即使到了黑天也在這兒找這個孩子。(二朵指我們家種的向日葵)找啊,找啊,不斷喊它的名字。我似乎聽到了周圍有矢蜂的嗡嗡聲。在黑夜,它也因為找不到媽媽而害怕,害怕黑夜。

二朵說著,使我不禁哇哇大哭,熱淚飛進,雖兩手不能止。二朵說,你小點聲,別人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我哽咽地點點頭,用雙手捧著無翅的矢蜂。它本來是我唯一的馬或驢,把它恭敬地送到了向日葵的深處,把鞭子扔到隔壁小瑞家的豬圈裏,用腳跺碎了花生殼的精美車廂。

二朵摸著我的頭說:“你呀,長大是一個好人。”

我哽咽地點點頭,心想:都壞成這樣了,長大好也好不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