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花的啟蒙(1 / 1)

我家住南箭亭子那會兒,園子裏種花。從小對顏色的認識來自花。

我們南箭亭子家家有菜園,柵欄是紅鬆劈柴板子,魚鱗的一麵向外,中間鐵絲勒著,透過縫隙,看見各家的花。

東邊有木材廠,電鋸“嗚嗚”地把紅鬆原木的外皮鋸下來,帶一些木質。這是劈柴,做柵欄,也燒火。

初夏,塞外的小城一點點開花,柳絮先飄過了。井台的積冰全化掉,比冬天矮了兩尺。南箭亭子家屬院的街道魚刺形,主幹橫伸十幾個胡同。夏天,麵朝哪個胡同都見小孩玩耍,覬覦和蠢蠢欲動,直至連磚縫裏都擠入夜色。

上午八點鍾,花還不上班。九點半,它們在陽光三十五度角的照射下亮相。太陽不到場,花根本不稀得開。花開,掛著清涼的露水。和它們的葉子比,花瓣太不一般了,比任何材料都嬌嫩。

南箭亭子家家都栽牽牛花。牽牛花屬旋花科,花冠由紫過渡到藍,其色階是檢驗色盲的好工具。虞美人為罌粟科,紅花掛白邊兒。三四瓣花開著,背後十幾瓣擁簇。石竹花,如同化了妝的罌粟花,五個瓣,紅有白邊兒。康乃馨也是石竹科,和罌粟很相像,但花蕊被包著,色調樸素。罌粟,藝高人膽大。其他植物沒它那麼大的毒,也沒那麼豔、那麼浪。罌粟使我後來覺得它像跳弗拉明戈的西班牙娘們兒,裙邊層層疊疊。這朵花邊上應該有吉他,響板,有人手握兩隻高跟鞋,蹲著用鞋跟在石板上敲。朋友聽我說花的科屬,問“有保衛科嗎?我爸屬於保衛科”。箭亭子大院還有紫茉莉,它是草花,有點像牽牛。其豔麗藍乎紫乎,讓人說不清,暈了。指出花的色彩是冒險的一件事,所謂紫,隻是人類發明的粗糙的說法而已。如果天下有“紫色”的話,有無數種紫,在花中能看出卻說不出。植物世界的紅、黃、藍、白之間從來都是水乳交融,它們有親戚,或者說,植物——是些不純潔的守夜人。一朵白色的花,仔細看,有微弱的紅色已進入。幾乎所有的紅色中都進駐了藍,明白了吧?

每個夏季,花朵訓練了我對色彩的認知,特別是色彩的明度,或稱銳度。花代表著整個自然界的明度。

我對顏色的第二度認知來自草原。草原展現天空的無窮色彩,包含了所有的色階。城裏居住的人,聽了這個估計會糊塗——天空有紅色、橙色、綠(是的,綠)色嗎?有。

我寫過,草原雨前的天空有“海帶色的濃雲”,這是天空的綠色。雨來了,雲從鉛灰中脫出靛青,空氣夾雜腥味,連雲彩都會綠,像草坑裏的水。早晨,早於太陽出山的輕雲,如果晴天,它們淺橙色,薄薄的。如果有霧,日出前的東天紅如煉鋼爐,像火焰一樣彤紅正大。而草原的藍天應了一句話:晴空如洗。洗得什麼東西都沒了,雲彩和其他的雜色都被甩幹,隻剩下藍。天上大片的藍覆蓋在地下大片的綠上,清楚準確。上帝造物的時候不拖泥帶水,也沒時間雕琢。在這種背景下,人的活動十分微末。如果從山頂看一個人在草原上騎馬走,和螞蟻的速度差不多,隻是一個騎在另一個上麵。人蓋的小小的房子,房子冒著斷斷續續的炊煙,人走出房子無端地轉一圈兒又回到房子裏。人太微末了,所以草原上的人們臉上帶著謙恭。在草原看天看地,說人要“改天換地”,真是愚不可及。

我童蒙時代的色彩觀第三次受到啟示是見到錢。第一次見到錢在幾歲、什麼情境?屬實應該牢記,然而忘了。這是一件多麼大的事情,嗬嗬(學網絡上的話),自從見了它——也可以寫成“自從見了伊”,一輩子都在和伊打交道,躲都躲不開,愛之恨之都無損伊的光焰。我不知有沒有從生到死沒見過錢的人,他一定純潔或古怪。我第一次見到錢,就覺得好看,而且沒學壞。

最早見到的壹分錢紙幣,牙黃質地,褐色油墨印刷。貳分錢紙幣為藍調子。我沉醉於伍分錢的色調,像魚缸爛水草那種綺靡之綠,苔色。“伍”字為隸書。隸書可寫出人間各式各樣的情感,張黑女碑、張猛龍碑俱如此。這個“伍”的字體像南漢宸所書,南是人行第一任行長。字沒有於右任的“伍”寫得茁壯,但比於右任富貴。壹、貳、伍分錢為我童年私有資金,每日觀之。“觀之”時,發現紙幣最好看是底紋。其他的大錢,如壹、貳、伍、拾圓,見雖見過,驚鴻一瞥而已。

剛剛擁有分值紙鈔的時候,我姐教我用《人民畫報》的銅版紙疊錢夾。一共疊了六個錢夾,兩側衣袋鼓鼓囊囊,隻有四個錢包有錢。我獲得一張伍分紙幣之後裝入最美的錢夾——畫麵為藍色的大海和細如拐杖的灰色的艦艇高射炮管。我上街,走幾步打開錢夾看一看伍分幣,濃綠,財富之綠陰。再走幾步,拿出來在陽光下晃一晃。那次,我心裏隻想著錢,頭撞到電線杆子。電線杆子為木製,刷瀝青。撞就撞了,沒什麼事兒。最離奇的,是我走著走著撞到了牆上。我走路和牆平行,頭怎麼能撞牆呢?錢可通神,果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