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照片和木梳掠走的時光(1 / 1)

我爸在報社工作時,請攝影記者到家裏來照相(但記者更願意說他是在攝影)。我家因此比別人家多出一些黑白照片,鑲在鏡框裏。

攝影記者名字叫楊義,他三十多歲就叼一隻煙鬥,細眼,臉常帶笑容。被楊義攝影要具備膽略,他左手高舉閃光燈,“別動!”低頭看萊卡相機的取景框,“別喘氣!”楊義眼睛眯得愈細,表示他真的要攝影了。“啪!”閃光燈爆響,炫目之光直取人麵。

我們每次都嚇一跳,臉可能嚇白了。閃光燈爆裂的聲音很大,它用短路的方法放射照相需要的一丈光芒。楊義微笑著,關上萊卡相機厚厚的皮蓋,叼起煙鬥,我爸劃火柴替他點煙鬥。

照相時,楊義讓我們笑,“就像我這樣”他嘻嘻笑著。我不知道(現在也沒弄明白)照相為什麼要笑。我家照相之際,窗玻璃堆滿向屋裏張望的臉龐,大人或小孩的臉。他們嚴肅地、驚奇地觀看照相或攝影的全過程,而我們竟在笑,其實連哭的心都有了。閃光燈“啪”地爆響後,窗外趴著的人逃走一多半,我姐嚇得鑽進掛藍花布簾的高桌底下,我爸用手攥住炕沿。我照相時被閃光燈嚇到,留下驚魂之態。楊義說“你看,浪費一張膠片,這是國家財產”。其實笑這個事真不是說笑就笑的,我們後來才漸漸會笑。我們對閃光燈大駭之際,楊義很滿意,他不知看過多少張被閃光燈嚇壞的臉。

楊義給我家留下不少照片,我媽看人民畫報、我姐跳舞、我穿燈芯絨小褂舉紙旗抗議美國出兵巴拿馬都有照片,我們都在笑。但我們還是不願照相,一來閃光燈可怕,二來笑更可怕,三來要回答家屬院裏小孩、老婆子的谘詢:“照相疼嗎?腿抽筋嗎?”沒辦法。

我爸常常不征得我們同意就把楊義請到家裏,我們略微表示不想照相,我爸立刻大發脾氣,摘帽子摔在桌上,咬牙、出汗並擦汗。楊義理解我爸的心情,哄我們把相照上。那時候,照相(對不起,攝影)特別是照生活照並不容易。

回想這些照片(大多數沒了),憶念深的是我媽給我姐梳頭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我媽身穿蘇聯式大翻領毛料西服(袖子挽著,衣服買大了)給我姐塔娜梳頭。看上去,我姐四五歲,我媽三十歲左右。我媽梳頭時表情羞澀——給女兒梳頭不需羞澀,估計是穿西服或楊義講了什麼笑話讓我媽不好意思了。

我不時地想起這張照片。今年過年,我媽和我姐坐著聊天,我心想你們咋不梳頭了?母親給女兒梳頭是樂事,木梳順烏黑的頭發梳下來,頭發像水從梳齒裏流出。我媽給我姐先梳頭再編辮子,最後係兩個粉色的蝴蝶結,這個閨女就算打扮好了,塔娜將嗖地衝出房門跟別人跳皮筋去了。我記得我姐更喜歡給我媽梳頭。我媽也留大辮子,塔娜不會編辮子,她一遍一遍梳我媽的頭發,臉上帶著笑容,像享受。

有時,人會無端地探究時光從哪裏溜走了。想不出時,人用一些比喻說時光之逝。比如沙漏,時光像沙子一樣漏走;比如鍾表之針,走著走著趕盡了光陰。朱顏凋於鏡裏,時光何嚐未從木梳齒的縫隙裏溜走呢?木梳還在(當年的木梳早不在了),人的烏發被它梳沒,頭發和時光一道被木梳掠走。才知道,木梳是一個藏在我們身邊的搶劫犯,早應抓起來。木梳之齒也是牙齒,吃掉了頭發和光陰。

想到我媽和我姐互相梳頭的情景,還想起我家滿牆糊著報紙,我幾乎讀過上麵的每一個字。南越的阮文紹和吳庭豔,南韓的李承晚都是在那時知道的。窗外長一排向日葵,金黃的大臉盤上蜜蜂繚繞。從屋門走出,看見窗下栽一排雞冠花,如金絲絨一般華貴。我愛把臉貼在院子東邊的電線杆子上聽電流的聲音——“嗡”,裏麵有電和電報與電話,這是大人告訴的。但我們聽不到,特務也不一定能聽到。

有一次,楊義上我家照相,這回是給我爸照。他參加八省區翻譯工作會議,需要一張照片貼在會場的光榮榜上。楊義把貴重的攝影器材從包裏掏出來,還沒照,閃光燈就爆了,對著地上的鐵爐子。我爸十分不解,他問“先照爐子嗎?”楊義嘟嘟嚷嚷說了些什麼。這像擦槍走火一樣,顯然楊義誤摟扳機消滅了一個燈泡。楊義從包裏翻出一個燈泡安在閃光燈上,說“老那,就這一個燈泡了,你必須配合好,腰挺直。”我爸迅即挺直腰板,說“是”。他當過兵。楊義的照相機不知又出了什麼毛病,他嘟嘟嚷嚷鼓搗。我記得我爸腰板筆直站立,抿著嘴,目視前方,汗流進扣著風紀扣的毛料中山裝的領子裏。我媽哈哈笑,拿毛巾讓他擦汗。他生氣了,大喊:“別碰我!”相機修好了,閃光燈對著我爸而不是爐子爆響。在閃電一般的白光裏,我爸像烈士一樣堅毅,隨後坐在椅子上,解衣扣,閉目喘粗氣。這張照片找不到了,估計當年掛在牆上相當嚇人——我爸豹眼圓睜,鼻梁筆直,抿著嘴,如同目睹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