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做一個穿皮鞋的人(1 / 1)

我在麻黃堆上玩耍時,發現家屬院走過來一個穿皮鞋的人。我放下鋼叉,穿鞋,追隨其人而去。

麻黃即麻黃渣,如褐色的鬆針,氣味綺靡腐敗——家屬院的人從製藥廠買來,曬幹作燃料用。我們在上麵攀爬作耍,叉起散揚,一切做法都獲主人滿意,因為風幹得快。而光腳在上麵踐踏,暖如酒糟。那時,哪一家卸下高如屋廬的麻黃,都讓人雀躍而喜。

穿皮鞋的人不理會麻黃,往小賣店走去。他難道不喜歡這麼有趣的遊戲嗎?我尾隨。以前見過穿皮鞋的人,但這人的皮鞋高級,黑而亮,走在小賣店的磚地上,哢、哢,步子很慢,聲音沉著清晰。賣貨的女人全都停止了談話,從欄櫃裏探頭看這雙皮鞋。“哢、哢”,他停下來,把架上所有的貨看了一遍,說:“請把茶缸給我看一下。”

兩個女人搶著把搪瓷缸子放在玻璃櫃上,兩個,上麵畫著鴛鴦。這缸子能盛一斤開水。

“請把……一下”,這是多麼好的句式。後來,我曾在軍工廠的舊倉庫裏練過這句話,然後遞上兩個一模一樣的缸子,隻是腳下沒皮鞋。我把兩塊扁平的鵝卵石綁在腳底下,在倉庫的軋鋼板上走,哢、哢,停下。“請放回去”,後一句也是穿皮鞋那人說的,售貨員趕緊把大缸子放回去。

哢、哢,我腳下的鵝卵石沒走幾步就脫落了,而且走起來不合腳。穿皮鞋的人看起來雙腳非常舒服。他沿著昭烏達路一直往北走,路過體育場和回民商店,步履始終“哢、哢”,比鍾表還準。我對這種節奏心儀,踩著同樣的點兒,當然是走在他後麵。

“請把……一下”,我邊走邊在心裏背誦他說的話,這話很像後來演的羅馬尼亞電影的台詞。小賣店的女人哪聽過這個,嚇成那樣。他的皮鞋邊緣沿腳踝露出灰襪子,鞋帶係成橫式,而非交叉。力量傳到前腳掌時,皮鞋很自然出現一些褶,隨即消失。當皮鞋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樓房、馬路牙子和桃花都顯出意義。意義是它們和“哢、哢”有一種神秘的聯係。

突然,我想到了“理想”這個詞。老師無數遍追問我們有沒有理想,有,當然有,隻是還沒有遇上。當飛行員和農藝師都是當年騙老師的。今天我終於可以說:我的理想是做一個穿皮鞋的人!這不是理想是什麼?如果不是,我能夠從高高的麻黃堆上跳下、追隨他走到遙遠的向秀麗商店嗎?再往前,就是發電廠了。

皮鞋是什麼?威嚴、沉著,當然還閃亮。主要的是其“哢、哢”和我內心的節奏形成一致。我一定要穿皮鞋。為此,我走遍了赤峰的所有商店,那些皮鞋都太大。後來在直家大院邊上的商店發現一雙為我而備的皮鞋,深褐色,14元。我向我媽痛陳必須穿皮鞋的理由,要來14元,飛跑而至直家大院,交錢、試鞋(鞋有一股陌生的氣味,而係鞋帶使我激動得手忙腳亂),走兩步,小;再走,腳疼而不能忍受。

原來皮鞋不是人人都能穿的。沒有皮鞋,那些高級的話都沒地方用了:

——請把茶缸給我看一下。

——請放回。

我把皮鞋放在商店的欄櫃上,回到家屬院的麻黃堆前,繼續跳踉作耍,心中悵然:我差點成了一個穿皮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