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燕子掠過水麵捉蟲(1 / 2)

我也許二十年、三十年沒使用“當”這個動詞了。

當是擔任。當大官、當水手、當豹子頭林衝或列寧的副官瓦西裏。我想當的人現在已經忘了,估計有一千多種職位。少年的美好當年全在“當”上。

在南箭亭子——一處上百棟平房的家屬院,冬日的清澈的早晨,幾十隻小孩——對小孩的多動性而言,論“隻”比論“個”更恰切——瑟瑟於當街站著,醞釀一個遊戲。

遊戲的戲,跟表現主義戲劇的戲同義,先分配角色,後生成劇情。當街兩側有各家帶柵欄的院子,柵欄的鬆樹鱗片一片片可以揭下來,有人往肉紅色的、沒被雨水澆濕的鱗片裏寫字,倆字是“蘋果”,一個字必是“人”。樺樹柵欄鮮豔,樹身帶黑瘢痕,像薄紙一樣的白樹皮橫茬起卷兒,如衣不蔽體。柵欄裏全為一式紅瓦房,隻有瓦是紅瓦,土牆。

幾十隻小孩手抄袖裏,棉袖口蹭鼻涕形成鐵色。他們倚柵欄對著陽光眯眼,看自己眼皮裏一片沌紅。黑夜閉眼,用手電筒照,也那麼紅。

“我當肖飛。”有人跳出來說,“帶八路進城買藥,你們當漢奸、偽軍,堵我們。”

“你當肖飛?你能從大糞坑木頭上跑過去嗎?”

肖飛是《烈火金剛》的遊擊隊長,智勇過人,對手有漢奸高鐵杆、日寇毛利太君和豬頭小隊長。農管處大糞坑橫擔一根鬆木杆子,一般入跑不過去,軲轆,我連走都不敢走。頭幾天有倆人掉進糞坑,此舉叫“橫跨金沙江”。

想當肖飛的人,從糞坑上的鬆木上嗖嗖跑了過去,都沒看清怎麼跑的,七八米寬,他就是肖飛了。

肖飛負責“配夥兒”,調度人力資源,分出敵我兩大營壘,喊一聲開始,敵進我躲,鑽入柴火垛、倉房、狗窩夾層,享受“漢奸”們露腳趾頭的棉鞋在眼前晃卻覓你不見的樂趣。剛分手卻抓不到我們,這就是樂趣。我們沒去非洲,沒進地球深處,抓不到我們證明你比漢奸還蠢。若抓到肖飛,我方集體轉成漢奸,抓他們,讓他們享受當八路東躲西藏的樂趣。

我們還當嶽飛、金兀術。一人脖上抗另一個,和對方作馬上廝殺,露出光脊梁與肚臍。做馬的人死死抱住馬上大將雙腿,對方大將抓他胳膊,來回掄,好比哈薩克叼羊。回想起來真不容易,童年的腿力臂力就這麼練出來了。

沒什麼可“當”的了,我們整齊坐在麵對大道的房頂,比賽吐唾沫誰吐得遠。我們甚至羨慕青蛙一卷舌頭吞蚊子的能力,羨慕燕子在空中飛並拉著屎,落到哪個肩上像開一朵小白花,叭唧!

有一次,雨下了三天三夜,水文站那艘破船真像航行在汪洋裏,水皮兒飄一些樹枝,圍著這條沒有船板的船不退去。平時這條船受盡了我們的譏笑。一百多小孩卷褲腿涉水爬上船,站得滿滿的,向天空招手,像一塊西瓜皮上擠足黑螞蟻。劉四穀揮手:“你們下去,我當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