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憑啥當船長?我們當時還沒有摸索出選舉的方法來處理人類事務,不下去。劉四穀推下去幾個人,咣咣踹下幾個,他們掉進水裏。劉四穀說:“誰在水裏憋氣長,誰就是船長。”
幾人(競爭者)下水憋氣,有人計數。三十、五十,憋氣的人驚惶失措鑽上來,直晃頭。劉四穀潛入水裏,六十、七十、八十,一共憋到一百二十。歡呼,他就是船長。後來有人說他拿膠皮管子偷換氣。適度的暴力和適度的作弊產生了船老大。劉四穀站在船頭,指揮兩舷的我們作劃船狀、收網狀與驚濤駭浪搏鬥狀。封官,我被封副輪機長,也就是抱著一個鐵疙瘩不鬆手。他讓人到水裏用簸箕掀動浪花,教眾人唱《黃河大合唱》頭四句。水手們筋疲力盡之後,天色黃昏。我們坐船上看落日在水文站院子裏的倒影,燕子掠過金色水麵捉蟲,誰都沒說話。我覺得當一個副輪機長也是好的,長大當一下真的。
小時候當過各種人(角色),從最原始的狼羊貓狗,到郭建光、黃天霸,南斯拉夫電影裏的吉斯和班倍羅,當過的角色比一千還多,有時一天當十多個。慢慢長大,當紅衛兵、知青、民兵。所當的角色,競隨當隨沒了,我竟當過許多消失了的身份,如知青、民兵。有人稱我為詩人,恐怕這個身份正在消失。再往後,啥也沒當上,啥也不想當了。當什麼都不容易,小時候為當八路軍,一天係過兩遍人字花綁腿。
成年後,你可能當上了你沒想到也沒想當的角色,如警察與高血脂症患者。你可能想當一個暗戀者,卻連這麼隱蔽的一個角色也因歲數太大而自我放棄了。曾經想當的角色,不是一個個放棄而是一堆堆放棄,打一個包說,弓箭手足球中鋒撂跤把式大武生潛水員都不想當了。這些行當,表麵看不同,其實一樣,全是給年輕人預備的,一回事。給中年人準備的職業,比如賣汽水、上動物園賣票、給老虎投食、在京劇團擂鼓,也被年輕人占了。令人神往的營生,有一些已消失,如拎小筐賣酸棗麵,哪有了?連酸棗都沒了,還麵。
我幾十年沒想當什麼了,最後當上一名跑步者,每天上公園熱身、壓腿、狂奔,汗出得讓觀者目瞪口呆。這算幹什麼的?為啥這麼跑?自己並不知道。我小時候沒見過這麼跑步的,連傻子都不這麼使勁跑。那時,做每一樣事都正規。不像現在,自己跑卻不知為什麼跑。現在,我每天高興的是,跑完左手托一塊表,上麵液晶計數,20分零幾秒或不零,這是12圈、4800米的速度。珍惜,特珍惜。恨不能拉住每一個見到的人的袖子給他瞧一瞧,舍不得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