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車的電(1 / 1)

我上中學時走一條筆直的馬路。我和同學賀喜英貴、穆日根、木兔子天天走這條路,從軍分區路口走到園林路口。

有一天,大馬路修成了水泥路。水泥抹得溜光,蓋草簾子,最後水泥大道抽抽巴巴幹了,在土中間顯得陌生。我們在堅硬的水泥路上走,笑嘻嘻地琢磨在水泥路走道的滋味。為此,我們刻意往遠走,走到十一糧站乃至東旱河,結論出來了:走路不冒煙,鞋後麵沒塵土了。

就為我們幾個上學走路不冒煙修一條水泥路嗎?後來,賀喜英貴打聽到一個消息:修水泥路是讓盟長的小汽車開著方便。

賀喜英貴打聽的消息包括:盟長新買的小汽車是波蘭生產的,膠皮軲轆不能碰石子,一碰就爆炸。

原來的土路石子太多了,我們走路全指著用腳踢石子才使上學有一點意思。我們每人右鞋大拇指部分都有一個洞,露出暗探一般的黑腳趾。沒想到,石子竟會讓盟長汽車的軲轆爆炸(一說撒氣)。

我們明白了,我們等待盟長的車開過來對它行注目禮。

要說這個盟長真是罔顧民意,不開他的車,水泥路不是自修了嗎?沒事你開出來轉轉唄。我們開始恨這個盟長,他真不是好東西。木兔子說,“文革”剛開始,這個盟長對著毛澤東像鞠躬請罪,有人朝他後腚踹了一腳。該!我們一致說,誰讓他不開車讓我們看。雖然“文革”剛開始時還沒修水泥路,盟長也沒車。

有一天傍晚,我們終於看到了這輛車。它從昭烏達路拐過來一直開,路上行人像狗一樣跳到路邊,貼牆根站著,轉脖子看這車。車漆米湯色,圓咕隆咚開過來。近前,我們看到了車頭兩個大圓燈像瞪人。司機的位置坐個人,手端方向盤,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盟長呢?

車從我們身邊掠過時,穆日根發現盟長坐在後座,從玻璃窗露出眼睛和眉毛。他把手按在玻璃上,算招手。盟長個頭矮。

這輛車像獾子一樣跑遠了,我們不知司機把盟長拉到了什麼地方,以及拉沒拉回來。我們想,車去的東邊有東旱河,東大營和軍犬隊。我們想起來,盟長帶一個銀灰色的解放帽,帽簷下一堆皺紋。木兔子說車是華沙牌。

後來,我們發現六道街回民商店門口常停一輛吉普車,半截門,很簡陋,是美式作戰吉普。每個星期二下午,這輛吉普車都上回民商店門口停一會兒。

我們前往考察,看它的車身、玻璃、油布車篷、軲轆,趴下看看車底盤。我們不懂車,瞎看唄。在我們小時候——70年代——車少,有車至,必看之。吉普車的司機穿一身不帶紅領章帽徽的草綠色舊軍衣,他並不理睬我們的恭敬問訊——這是什麼車啊?開多少邁啊?他的眼睛假裝憂慮地眺望遠方,約看二十五公裏處。

我們小聲嘀咕:這孫子裝王八蛋,禍害他!我們在後麵推車,車緩緩動,再動就撞回民商店門口的木頭電線杆子了。這時——我們集體跌在地上,互相看——原來車放電了,我們從車的後視鏡看到司機的臉在笑。

車還能放電呢?我們學到了一個知識。

話說過了好多年,我看到車在車間裏被造出來的情形,這是在長春一汽大眾。車的各種零件在空中穿行。如果鉤子上鉤的不是車門什麼的,而是肉,這就是肉聯廠。工人們站著,對移到身旁的部件抄起家夥弄幾下。家夥有電鑽,也有錘子,身邊有什麼就用什麼。這些掛在鉤子上在空中移動的部件繼續移動,說話間,攢成了一輛車,篷、軲轆什麼都不缺。最後一道工序是一個小夥兒鑽進車裏,把車開出十幾米遠停下。他的工作是把每輛車開出十幾米遠,遠了近了都不行。我看他從車裏鑽出來,走到流水線再開另一輛車。有無數車停在那裏等著他開。這個小夥子二十多歲,他這輩子得開幾百萬輛車才能退休。

剛進車間,有個模型給我很深印象。這個模型是剖開的車,好像吃了半邊露出魚刺的魚,敞開內部結構。技師指著車的內梁說,這是一個熱成型整體結構,一塊鋼板軋出來的。並不是所有車都有這個梁,它在車禍發生時能救人命。

我在汽車廠的車間突然想起了賀喜英貴、穆日根和木兔子,想起腦袋剛夠車窗的盟長。眼前滑過一扇又一扇鉤起來的汽車部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