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拉索姨媽見過很多人。很多人從不知什麼地方來到鄂溫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維拉索姨媽不知這些人是看她還是來看馴鹿。
她已經82歲,這是官方給她命名的歲數。維拉索姨媽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齡。許多鄂溫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她也不是皇帝,記憶自己的年齡有什麼用處呢?人應該忘記許多事情,最該忘記的首先是年齡。維拉索姨媽眼睛藏在像岩石紋路一樣的前額下麵,牙床萎縮了。她從床上撐起身子需要很長時間,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稱職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銳利,包含著在山林裏得來的清澈的光亮。
鄉裏的幹部領人來參觀,並帶來一些生活用品。幹部說出她已經多大年齡,並送她野戰色彩的戶外衣服。現在她正穿在身上。
維拉索姨媽見到了許多人,沒發現哪個人比馴鹿更好看。她這輩子,眼睛裏隻有馴鹿。她在心裏騰出一塊很大很幹淨的地方,用來想念馴鹿。
五月份,山下的積雪融化了。維拉索姨媽領著馴鹿上山。一些大膽的花朵在冰的縫隙開花,像一顆粉色的、兒童衣襟上的紐扣。馴鹿去吃這朵花。它隻吃新鮮的苔蘚,馴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兒。維拉索用手給馴鹿搔背,這些駝色的絨很快像破氈片一樣脫落,進入夏天了。馴鹿驚奇地看維拉索,用窄窄的麵頰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層皮包著骨頭和靜脈。馴鹿吃過苔蘚,喝過刺骨的泉水後,抬頭向四周看。維拉索知道它心裏高興呢。馴鹿微張著嘴唇,眼睛看遠方的樣子好像在唱歌。維拉索真的認為馴鹿在唱歌,隻是人的耳朵聽不到。她曾經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馴鹿的嘴巴邊上,聽它唱什麼歌。什麼也沒聽到,維拉索認為這是人的耳朵失靈了。人的耳朵聽過謊言之後,就不靈了,從此聽不到馴鹿的歌聲,鬆鼠的歌聲,更聽不到藍莓開花時唱出的歌聲。
維拉索姨媽總看馴鹿,見到人反而不習慣。兩條腿走路的人走過來,問各種各樣愚蠢的問題——比如鹿茸多少錢一斤等等。人穿得太奇怪,裙擺拖地卻要把胸口露出來,打手機時莫名其妙地笑。但維拉索姨媽沒辦法不讓他們來。他們為什麼不好好待在自己家裏呢?
維拉索姨媽有一個寶盒。這個盒也不算什麼寶,是軍用壓縮餅幹的綠色鐵皮盒。不知道這是哪一年什麼人送給她的東西,壓縮餅幹早吃沒了,剩下這個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東西裝進去丟不掉。這個綠鐵皮盒裏裝過許多好東西,模範證書,海拉爾公園門票和孩子小時候的作業本。後來,維拉索把這些東西都燒掉了。孩子早已長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業本留下有什麼用?證書和門票更是沒用處。維拉索的寶盒裏隻剩下一樣東西,從床底下搬盒子時,它在裏麵了當響。這是一隻勺子,配銀柄。勺子是馴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麼大,給馴鹿喂鹽用。勺子的銀柄刻著東正教的聖母和聖子像。維拉索不知道這個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比她年齡大的多得多。這是她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留下的東西,年頭可能比這還要多。她父親說,祖先們從俄國的勒拿河邊來到這裏時,就帶著這個勺子。維拉索隻知道勒拿河是一條大河,別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因為她沒見過她的祖先。有個旅遊者說列寧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烏裏揚諾夫。維拉索的父親說勒拿是古鄂溫克語,意思是大河。它發源於中西伯利亞高原的貝加爾山脈,那裏是鄂溫克人最早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