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麗仙四十多歲,瓜子臉端莊秀麗,神情裏包含著維吾爾女人的羞澀和熱情。把羞澀和熱情放一起形容一個人好像不妥帖,但你看到古麗仙的眼睛就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她專注地觀察每一個人,眼裏流露出友善與好奇。更多時候,她好像在心裏編織詞語,準備把歡迎客人的心意表達出來。
桌上的幾位客人唱了幾首歌,各地的民歌,氣氛到達一個溫暖的色階上。古麗仙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我給大家唱一個愛情歌曲吧。”臉上又浮出羞澀。
她唱——“蘋果丟到湖水裏啊,熟透的蘋果漂上來。愛情的火焰向上燃燒,一直燒在我心懷。”
大家鼓掌,因為愛情,也因為古麗仙是喀什市的副市長,一位漂亮的、大方的、羞澀的官員。如今找一位尚且羞澀的官員不太容易了。
古麗仙唱完歌,簡短地說了幾句話:“我們喀什噶爾,是絲綢之路的經過地,是十二木卡姆的故鄉。在喀什,從天山下來的雪水澆灌著春小麥和白楊樹。沙棗花開的時候,滿城全是香的。維吾爾族是聰明、友善和載歌載舞的民族,這一切都是因為愛情。”
沒錯,愛情讓雪水千裏迢迢尋找白楊樹,讓一個民族友善聰明。
在莎車縣,我們進入一位維吾爾農民的院子。門外陸陸續續進來幾位身穿長袍、頭戴黑綠花帽、手拿樂器的藝人。手鼓一響,都它爾、熱瓦甫彈起來,這是十二木卡姆的音樂。這幾位樂手簡直像坐在燒紅的烙鐵上,他們閉著眼睛、狂熱地演奏與歌唱。他們全都變了模樣,臉上有火燃燒。音樂能讓人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嗎?他們是這個村的農民,突然從落著巴旦木花瓣的泥土上跨入天堂。已經不能叫他們農民,他們是坐在天庭碧綠石階上演唱的音樂家。藝人們的額頭血管隆起,脖頸通紅。顯然,他們身體裏換了一種名為十二木卡姆的新血,血的主要成分是愛情。一位維吾爾老漢遲鈍地跳起舞。他有80歲了吧,花白的胡子從下巴向上翹起來,眼裏深邃中含著笑意。他邀請維吾爾女作家帕蒂古麗與他共舞,兩人跳起來,衣袂翩翩,老漢一往情深地望著帕蒂古麗。她事後對我說,“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我的臉都發燒了”。
我一直注視這位維吾爾老漢的眼睛和他的舞,他的眼裏飛逸著熱辣辣的愛情,雖然腿和肩關節有些僵硬了。可是愛情一定要跟關節和年齡有關係嗎?可以有也可以沒有。沒人阻擋愛情的火苗從80歲的人胸膛向上燒起來。老漢的眼睛純真,這是許多人在20多歲有過一陣兒就跑掉的純真,還在他80多歲的眼睛裏閃耀。這位老漢的愛情之火可能沒熄滅過,如長明燈一直燃燒。盡管他起舞的雙手是握坎土曼的手,他的長袍已經破舊。
田野上,大片的巴旦木樹葉露出新綠,花瓣灑落樹下深綠的春小麥裏麵,落在金黃的油菜花裏。我低頭看油菜花裏的巴旦木花瓣時,耳邊傳來雷鳴——如果蜜蜂的嗡嗡也可稱為雷鳴的話被我聽到。彎腰看,油菜花地不知有多少蜜蜂在忙碌,比喀什人口多得多,我的耳畔不勝其鳴。這時,我想起古麗仙的話——這一切是因為愛情。
入夜的喀什街頭,矯健的維吾爾小夥子和包頭巾的維吾爾姑娘在喀什街頭大步行走,臉上飄過甜蜜。他們的心情與蜜蜂在油菜花地裏的心情一模一樣。我住在鐵匠街,看到從上麵一條街湧來人流,一群維吾爾男人穿著西服和發亮的黑皮鞋,臉上喜氣洋洋。我以為是做禮拜的人,一位中學生告訴我,他們來參加婚禮。接著,街上出現來參加婚禮的維吾爾女人,衣裝莊重。喜慶的氣氛灌滿了鐵匠街,鐵匠們停下工作,朝他們張望。
我參觀莎車縣一座敬老院,這是上海援建的縣福利中心的一部分,福利中心還包括孤兒院和特殊教育學校。它的樓房綠地,以及內部設施放在沿海城市也是一流水準。在敬老院裏,我看到了最老的一位老人,背駝得厲害。我問他是這裏年紀最大的老人嗎?工作人員回答:是的,他上個月才結婚。
我驚訝了,請他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為他們照一張相。在鏡頭裏,這兩位維吾爾老人安詳寧靜。妻子76歲,坐著輸液。丈夫82歲,他眼裏分明透出享受愛情的喜悅。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流下眼淚,為見到80多歲人的眼裏還充滿愛意而流淚。一個人能活到80歲已經不易,而80歲之人的眼裏葆有純真的愛情近於奇跡,這比獲得諾貝爾獎還要難。在這樣的愛和這樣的眼神麵前,什麼錢、什麼陰謀詭異全都不值一提。
我到新疆來,是看新疆的大地,並非尋找愛情,但我處處遇到了愛情。古麗仙說的愛情,包含了大自然的和諧和各民族的相互交往與尊重,這些愛像紅紅的蘋果在清澈的湖水裏漂著。蘋果藏了一肚子的甜蜜,這些甜蜜從蘋果的肚子轉入了我的肚子,讓我見證到愛情——雪水與白楊樹、巴旦木花與油菜花,還有人類相愛。這裏還有數不清的、我們沒見到的愛情的花與果。我覺得我也快變成演唱十二木卡姆的藝人,瘋狂地歌唱,如蜜蜂一樣雷鳴。這一切都因為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