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黑天使在他唇上安眠(1 / 2)

敖魯古雅鄉鄂溫克族居民的定居點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費入住。這些尖頂房子由粗拙的木料蓋成,既簡約又洋氣。在這裏,你說自己來到了北歐也不算胡思亂想。六月,長著小圓葉子的山楊樹環繞著黑色調的民居和博物館,像一群穿淺綠裙子的小孩圍著棕熊跳舞。冬天這裏會更好看,四五個月不化的白雪簇擁著這些笨拙的房子過冬,天空天天藍。

我去一家訪問,主人姓塗。他家的廳堂裏麵的瓷磚啊、電視洗衣機與城裏無異,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獵槍上山打來的,是政府發放。老塗客廳供著一盞燈,擺放水果香燭。我對燈盞躬身施禮,身後傳來一聲大喝:“好!”

回頭看,一位50歲或90歲的男人從長沙發上爬起來,身上掛著好幾件衣服,這些衣服剛才他當單子蓋在身上睡覺。麵對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山民,我看不準他們多大年齡,他們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樹一樣老,就像我看不出樹的年齡。

“我爸”,老塗指老漢。

他爸牙床癟了,皺紋像溝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臉上,會順利流進他嘴裏。他的眼睛與這些皺紋不相幹,天真純淨,有棕色瞳孔。“以後你遇到的好處,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別人的甜,都是因為你剛才祭拜了雷擊火。”

“謝謝。”我欣慰地說,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邊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對燈盞點頭,點了十幾次。我說“夠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

塗爸爸說:“以後,你還會有珊瑚戒指戴。”

“誰呀?”同行者問。

“不是你,是他。”塗爸爸指我。我不能太貪財,說“我有香瓜就夠了,戒指給他”。

塗爸爸說:“這個火是雷擊火,我從森林裏取來的。”

喔,天火,我向火再施禮,同行者連施六個。“您取雷火做什麼呢?”我問塗爸爸。

老漢非常驚訝,他走過來看我(塗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關節炎)。他看我的麵孔,看一會兒,把臉擰過來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他問。

我搖頭。

同行人樂了,說“香瓜沒了”。

“你的父母和老師沒告訴你嗎?”

我搖頭。

同行人說“吻沒了”。

“唉”塗爸爸歎一口氣“世界上盡是像你這樣的可憐人。唉。我們靠什麼生活?火。火用來煮肉、燒茶、取暖。但這隻是火的一萬個作用中的一個作用。火讓人心裏是亮的,男人把火種送進女人肚子裏,女人把火種放在孩子血裏。人活著,身上是熱的。他爸給他的一點點火種始終在燃燒,他死之前再傳給他的孩子,這個火種藏在人的肚臍裏。跟你們說這個就像對螞蟻唱歌一樣,你們聽不懂。”

我們恭敬點頭,表示真沒聽懂。

“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塗爸爸說“比不上我這個火。”他閉目念誦一段禱文,睜眼說:“前年6月14日夜裏,山上打雷,哢、哢、哢,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鑽進林子裏。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裏走,孩子們不讓去但攔不住我。林子裏漆黑啊,那雨嘩嘩地搶著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燈浸好柴油,放在樺木扁盒裏,用繩掛在脖子上,正好讓皮衫大襟護著。我找雷擊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