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手上腳上都有樂(1 / 2)

銅管

我小時候,覺得公園屬於年輕人,情侶們手卷一本雜誌在公園約會、劃船,兒童嬉戲。如果過來一個老年人,多半是手拿搪瓷茶缸要飯的。如今不同,所有的公園都變為老年會堂與健身聖地,小青年奔網吧了。公園太明亮,太喧鬧,年輕人不適應。進公園瞟一眼,就知道中國進入了老齡社會。建國初期生育高峰誕生那一撥人,如今步入老年。曆史上,每一次戰亂結束,都出現一個生育高峰。戰後的人需要歇一歇、樂一樂,捎帶孕育一批勞動力。

沈陽B公園,是我見到的最粗俗、北京話叫最“不吝”、也是最有活力的公園。這裏的人們全說髒話,其實內容不髒。談吐內容千篇一律是罵美國,罵貪官,罵城管和警察,老太太罵兒媳婦,隻是說話前基本上要加個“他媽了個X的”,要不使不上勁。所說使勁是罵人需要動用力量,罵人沒有不使勁的,跟拉屎差不多。其次這些人到公園都使勁來了,搬石頭、跑步、踢毽子、單雙杠都得用力。不使勁誰上這來?

罵人歸罵人,不影響這兒有高雅的娛樂。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以為高雅是拿拖布似的大筆寫書法,這在公園根本算不上高雅。侯寶林之流用拳眼灑沙寫字隻是糊口的雜耍,舊時代的軍閥人人會用濃墨寫一個類似於屬的虎字,後來改寫“拚搏”與“奮鬥”。我說的是這有一個銅管樂隊,高雅吧?

銅管樂器隸屬西洋,吹出曲子須合奏,涉及配器、和聲,沒辦法獨奏(獨奏也得有樂隊襯著),因此離不開排練。不懂西洋樂理的人弄不了。不然,在B公園靠近體育場的綠蔭叢中,樂隊的人陸陸續續來了。有人穿半大孩子淘汰的中學校服、已婚孩子淘汰的運動服或二十年前買的仍然不壞的西服,胳肢窩夾著樂器來了。圓號、小號、長笛、高音和低音薩克斯管,還有一個鍵盤(電子琴),開始整西洋曲兒。銅管合奏多半是進行曲,四分之二或之四節奏,整齊劃一。他們就是奔這來的,號貼嘴唇,氣勢鏗鏘,這是開門的節目《迎賓曲》。第二首是哈恰圖良的《騎兵進行曲》。這個複雜一點,小號吹主旋律,薩克斯、圓號等樂器各吹一個旋律。幾段旋律捏一起,分合不定,他們吹得手忙腳亂。獨奏膽怯,合奏往死了吹,休止符常常被他們吹破。曲終,他們臉上的表情顯示慶幸,撿著了,好像剛從懸崖邊上走一圈。然後是《毛主席走遍全中國》。我疑心這是外國曲子換上了革命的標題,很抒情,高加索情調。

吹三曲,他們歇息,交流心得。“小號你咋吹呢?老是冒,還不如放屁呢。”“我放屁?你那薩克斯肯定前列腺堵了,一節骨一節骨往外滋,你快吃點藥吧。”“我聽圓號有點血壓高啊。”“誰血壓高?”“你還說不高?你那是E調嗎?都F調了,跟偏癱一個味兒。”“你還不如偏癱呢,長笛像你這樣吹呀?昨晚你肯定鑽小姨子被窩了。”

“好啦。”說話的是個女的,管打鼓,拿鼓棰嗑鼓邊,“斯拉夫女人的憂鬱》,一二,起。”

樂曲又飄起,三步舞曲,他們吹得比浪漫更過火,到達放蕩之境,這主要是薩克斯和圓號鬧的。

他們天天在這吹。這幫麵容滄桑、雙手粗黑的人迷戀銅管的魅力,對什麼跳舞、踢毽子不屑一顧,認為太俗。

跳舞

所有公園都有舞場,分早場晚場。如果自裁俗雅,跳舞的人肯定認為自己最高雅。首先,舞友們穿戴不凡。四五十歲的女人穿黑玻璃絲襪子,短裙遮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男的(六七十歲居多)如禿頂必戴假發,兩鬃遮不嚴,前額垂劉海兒。他們皮鞋擦得光亮,襯衣領白,戴五花八門的領帶。跳舞時,男女士各視前方,心中有數。有人說跳舞有可能傷及風化,於是他們盡力挽救世風。男人在女人背後的手有如重症肌無力,越不用力越顯高雅。在舞曲中,他們欲進又退,聲東擊西,比事先商量好還要默契。曲終,他們退到舞場線外,尋找新舞伴。

舞場原來是一座樓房,扒了在地基上打個水泥麵當排球場,後被舞迷占領。邊上有個立假山的養魚池,現在堆垃圾。還有一個舊時代的水塔矗立,一看水泥顏色就知道是日本人修的,現在還沒掉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