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B公園舞場,而舞友們又沒跳舞的話,覺得他們真是超凡脫俗的人。他們像什麼人?男人戴墨鏡,三伏天穿西裝。女的夏天戴網眼長手套,戴別絹花的帽子。如果站在日本人的水塔上往下看,他們像等待出席伊麗莎白女王授勳儀式的人。跳舞這個詞聽起來私密,好像可以委瑣苟且,錯。苟且那是舞廳,是十塊錢一曲兒隨便摟。這是廣場舞會,突出的就是高雅性。你看這裏的舞友,每個人都無端地嚴肅,人人都像哲學家。我沒見過比B公園舞場更不苟言笑、更腰身挺直、更與資產階級思想做鬥爭的人。
我前麵說的罵美國、罵城管,那是跑步人幹的事。跳舞的人基本不說話,跳舞時不說,嚼口香糖;舞後閑站也不說,這是高雅的一部分。
我開始思考“高雅”的含義,拎LV包、喝紅酒、聽歌劇、躺明式雞翅木大床上性交、穿範思哲豹紋內褲,高雅之聲多不勝數。若論鶴立雞群,B公園的舞友最突出。他們尋找高雅的、不打人不罵人不打麻將不隨地吐痰不隨地大小便不吹牛不花錢而又衣冠楚楚的藝術,他們已經找到了,那就是跳交誼舞。舞場近一年總放一支單曲,齊峰唱的——我呃和、操噢怨,有個約定——舒緩開闊,他們舞在其中,俯仰自如。
舞友們坐有坐樣、站有站樣。他們瞧不起那幫吹號的、跑步的,沒氣質。
跑步
跑步者夏天光大膀子、穿大褲衩子,汗出如漿,但他們高雅,劇烈運動導致腦子缺氧,啥也顧不上想了,就是跑進女澡堂子也如聖人一般純潔。
B公園小路長八百米,環形。路邊有碧桃林,一座隻有狼狗和救生員卻沒泳客的遊泳池,一座沒被批準的寺院,一座古怪的爛尾樓和運動器械場。在這條路上,跑友灑下了無數的汗水(我是這夥的)。你說圖啥?不知道圖啥。跑啊,我跑四到六圈,老劉逛當逛當跑十二圈。我是快跑,跑友管這種跑法叫“掙命”。每八百米三分三十秒左右,跑後脈搏每分鍾一百八十下。我從小到大沒什麼出人頭地的業績,跑步幫我出人頭地。跑得快的人在跑友中受到尊敬,可以說上句,可以轉話頭,因為你跑得快。
跑完之後,汗從前胸後背下淌,褲衩都是濕的,一條毛巾要擰四五遍汗水。這樣,據說毒排沒了,人自感無比舒暢,好像自己是一個新人,剛從娘肚子裏降生出來。當然跑的時候(快跑)很痛苦,呼吸窘迫,血氧量不跟趟,腹肌、大腿肌肉、背肌都不足,但都能頂下來。
我每天從B公園跑完步,繼之單杠、雙杠、舉石頭、壓腿而後回家都戀戀不舍,不願離開這個好地方。好多人一天來三趟公園,連家都不願回了。
跑完步的人話多,討論一切事情,一般是:
“國家建高速鐵路有屁用?不如拿錢給老百姓交采暖費呢。”
高鐵通車,他們也不坐,太貴。
“咋還不打台灣啊?一頓炮轟過去,上岸安排省長市長完事兒。台灣啥水果都有。”
敢情衝水果去的。
“我要是賣肉的,先把城管砍了,能咋的?給我槍斃了,一年還能給國家省三百斤大米呢。”
他不明白吃三百斤大米是拉動消費,有功勞。
“二人轉純粹他媽下三濫,說的話太損。過去連要飯的都不如,現在還火了?現在的觀眾太傻。”
還有比跑步者更傻的人嗎?
“高血脂都是農藥整的,現在的雞鴨豬羊牛都有高血脂,喂飼料喂的。那天我在農村看見一頭豬,走路偏癱。”
跑完步,身體把能量全消耗了,腦子清空,心胸闊大,覺得一切不過爾爾,這不就是高雅所要達到的境界嗎?高雅讓人脫離小我,縱身大化。雖然包括我在內的B公園的所有晨練者都是烏合之眾,都快樂,都感覺自己是高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