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與九十六叟一池泡澡(1 / 1)

我到街南的浴池泡澡。這兒的池子一溫一熱,我取其熱。水幹淨,在豆綠色瓷磚的映襯下,顯出溫馨。下了水就不溫馨了,燙,由下至上的皮膚一寸寸被燙過。人的動作當然慢,還認真。躺平,水至脖子。這時,浴堂子又進一人。

此人——我覺得用“人”形容他已不夠確切,沒指靈魂,而從人體形態學而言——他無比衰老而瘦。要不老人怎麼用“叟”這個詞呢?他身上的肌肉幾乎都消失了,鬆弛的皮像借來的衣服披在身上,露出“衣”裏的靜脈。前年,我想考體育大學,背過人體肌肉名稱:頭夾肌、骶棘肌、胭繩肌、比目魚肌,在他這全沒了。除脂肪外,肌肉是人體最後的可供消耗的組織。他放下拐杖,越池沿人熱水池,算敏捷。他摘下眼鏡,說:“不熱。”我臉上掛滿豆大的汗粒,他竟說不熱。

我問:“您老高壽?”

他想了想,非回憶生年,而考慮告訴不告訴我。說:“九十六。”

噢,他有權利說不熱。近百年來,此公不知泡了多少澡,日本人的、偽滿洲國和國民黨的澡堂被他泡遍了。人是這麼一回事兒,你啥也不幹,僅僅活到九十六歲就令人肅然起敬。有一個朋友,請我出席他爸的火化儀式,其父為副省級幹部。我推辭不去,他說:“去吧,儀式上沒什麼人了。”

原來,他哥哥在美國,而他爸的領導、同事、朋友、同學、戀人、仇敵早被他爸靠沒了。他爸活了九十五歲。

啥叫榮耀?就這。追悼會上冷冷清清,蓋因認識他的人早早被悼掉了。我又想起另一位朋友的告別儀式,盛隆至千人,因為他死時年輕,不到四十歲。

我看一眼身邊老頭,他的告別儀式,人也多不了。九十六,想到這個,我突然怕他泡死在這裏麵,別人會懷疑他被我害死。我越想越怕,不泡了,剛要走。他說:“五三廠十元一張票,這兒十五元一張,貪汙啊。”

這是私營企業,他竟把溢價部分叫“貪汙”,有意思。都九十六歲了,還抱怨,證明他精力很足,死不了。我接著泡,啟齒問:“您屬……”

“鼠。”

我又算了半天,水太熱,腦子不好使。他1912年誕生,正度過第八個本命年。光本命年就過八個,太奢侈了,還說別人貪汙。我俯觀其水下的皮膚,不紅,見過大世麵。我的皮和皮下的這肌那肌紅活脹滿,一看就年頭短,幼稚。我又恭敬地問他幾個問題,他想答的答,不想答的裝聾,臉上沒表情,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

我說:“您身體真好。”

叟說:“沒病。”

我問:“您一星期泡幾次澡?”

叟不語。

我請教:“您怎麼健身?”

叟:“啥事都別往心裏去。”

最大程度地不負責任,這是他的長壽秘訣。我認識不少長壽老人,我媳婦說我“招壽星”。附近來來去去的老人,唯我知道他們歲數和姓氏。一位姓李,其壽訣為恭謹。一百零一歲的人,見人問訊,即起身,臨走說再見。見一切豪強人不妨恭敬他,沒氣生,恭謹可達順生。一位還姓李,老女士,九十八歲,在桑園壓腿,其壽訣為要強。三十歲守寡,蹬人力車送貨,蹬到六十六歲掉溝裏受傷休息。其八個兒女,“八個黨員”。另一位不姓李了,是盧師傅,近十年來,年年自稱八十二歲。其壽訣之一為東倒西歪於大街漫步,每日二十公裏。他見修自行車的手癢,蹲下給師傅遞鉗子改錐。盧師傅有回從兜裏掏出一片兒報紙,指其中的“衢”字問我念啥。過一年,問我:“你上回告訴我的那個字念啥?”

我問:“啥字?”

“我哪知道啥字?就那個字。”

“哪個字?怎麼寫?”

“我哪會寫。會寫還問你呀?”

可見,盧師傅壽訣之二是對字疏遠。

這位老叟已出浴,從布縫的袋裏拿出扁扁的搓腳石,搓腳底下的各個部位。這塊石頭估計已伴隨他幾十年,磨得那麼薄也不舍得扔掉。搓完,他抱膝在池邊休息。其後背的骨頭曆曆可見,跟教學標本差不多。

“您見過張學良嗎?”我問。

“少帥,死了。東北軍還剩一個人活著。”

“誰?”

“呂正操。”

人活到一定份兒上,可以不說事情,隻說人物。用死和活著對答。咱們比不了哇!

我想,九十六歲,這人一輩子得經曆多少事兒?啊?人老到一定程度,就具備某種神秘的“話語權”。

老叟開始更衣。穿戴整齊,像七十歲之人。

我說:“多好。您跨兩個世紀了,占一個世紀。”

他回答:“沒想跨,跟著過來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