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在西瓦窯看二人轉(1 / 3)

西瓦窯那邊的天上,雲彩像耕過了一樣,一片一片的,薄厚都差不多,月亮光就從雲彩片中間的縫裏露出來。這麼說,天空又像大燈籠,月亮是金黃的大火苗,燭身看不見隱沒於夜的絲絨。如果你把天想象為圓的,叫天空則不準確,而是天堂或天膛。

我們去西瓦窯看二人轉。我,你已經知道了,“們”是一些作家。剛才,他們還在說本土作家、博爾赫斯什麼的。許多人喜歡說博爾赫斯,博——這個名字語感好,貝多芬也是“B”打頭,卡夫卡和昆德拉是“K”打頭,都好聽,元音。早晨在樹林練聲,深吸一口氣:呔!昆德拉!身上的灰塵包括耳垢均可震落。會上有人說,晚上看二人轉吧,“們”懶懶的。又說,那玩意其實挺淫蕩的,還懶懶的。在沒有妓院的時代,淫蕩是眼裏,看。現在……那個在《列寧在一九一八》裏坐包廂看一幫女天鵝間或抬白腿的家夥,厭惡地向手拿軟帽躬腰的探子說,這不算新聞……淫蕩算什麼新聞?

這班人還是去了,雲彩和月亮在天上打格,我們踩著麻布似的水泥地,還沒抹第二遍。劇場容四五十人。經典的二人轉場地是東北民居,觀眾坐在長長的大坑上,演員在地下跳躍作耍,因此又叫“地蹦蹦”,現在則台上台下了。開演前劇場一片胡琴的“滋嘎”之音,對弦,5252,像英國人在說“對不起”。琴師左手一緊弦軸,如騎手挽韁,琴聲尖到了嗓子眼,而板胡尖得像錐子,放出金屬的光芒。煙卷兒叼在琴師嘴角,他坐在台側明晃晃的大汽燈下對弦,背倚的柱子有對聯:“看古人看今人……”,我也記不住,字寫得特難看,句子像繞口令似的。琴師被嘴角的煙霧嗆得眯起一隻眼,很有一點二流子式的滄桑感。

昨天一隻橙色的甲蟲飛落在我家音箱渾黑的紗罩上,對比鮮明,而甲蟲的橙色上又有十四個黑點,我數過了。它爬得很慢,紗罩的孔隙對伊的六足而言,個個如陷阱,要跨大步踩準了走,像我童年在鐵道的枕木上蹦行。我很快便起了一個壞主意,放柴科夫斯基“1812”序曲,其中三聲炮響必把你小玩偶彈至對麵牆壁上。我第一次聽這張CD的時候,嚇得忘記了把吸進肚裏的氣吐出來。“咚”之後,你感到什麼東西正飄落下來,土塊、破旗和灰驢的後腿,不禁仰麵。咚!身體縮緊,像阿Q等挨揍一樣。最後,咚!總之我嚇夠嗆,而胸膛擠滿了一群蓄淚而視的悲壯的麵孔們。前不久在聖彼得堡建城紀念的廣場音樂會上,一排加農炮在“1812”序曲裏昂首怒放,俄羅斯人凝視著藍天傾聽。後來我接一個電話,甲蟲飛走了。說這個的原因是在西瓦窯的晚上,曾有一隻甲蟲落在我的袖子上,我想對它講有一隻甲蟲差點被柴科夫斯基的大炮震死的故事。上一個禮拜,我坐在皇太極陵前隆恩寺的漢白玉階上,三五個甲蟲陸續落在我身上,它們一點也不記仇。甲蟲的翅膀大約是雙層的,像有些人家的窗簾,在金絲絨裏麵又襯一層紗的。我很想摩挲它們,如果它們再大一點並有柔軟的毛。在整個清朝皇家的人裏麵,我隻喜歡一個人,即康熙的奶奶,她和她的丈夫皇太極合葬於此。她是蒙古人,剛毅、善良。西瓦窯的甲蟲在胡琴的“滋嘎滋嘎”和電子琴(也有電子琴了)的和弦“1 3 5 1 2 4 6”之間左環右繞,其軌跡像潦草的手寫體字母。它們不怕煙重。煙草的白霧從農民觀眾黑洞洞的嘴和鼻孔裏噴出來。那天我看完二人轉回家,外衣、襯衣甚至紐扣上都是煙味。在開演前,所有樂器次序發聲,像不同的牲口一起喊叫。

我們被認出來不是慣常的農民。我們說自己是民工,老板娘冷笑,看你們瓜子兒嗑得多慢。在四元錢的票裏贈一包瓜子兒和一大白搪瓷缸的茶水。我們左右的看客,不論老幼,口唇飛努白花花的瓜子兒皮像小磨上的豆漿一樣從嘴角紛紛落下,眼珠滴溜溜遍掃全場。隻有賞玩百場二人轉,方可把牙的嗑力、舌頭迅速吞吐籽與皮的攪拌力以及下巴努來努去的圓柔性練好。老板娘管我們叫“大學老師”。這裏的農民趁錢,穿著奢華,因此從外表上看不出孰貴孰賤。所謂“大學老師”的含義是:城裏與知識界的。如果稱你是領導,顯見你沒有那種驕橫,叫“師傅”又怠慢了,就大學老師吧。瓜子嗑得慢,而眼睛又好奇地長時間盯著一樣東西看,譬如瘸子手裏那支嗩呐。

沒想到西瓦窯村離城裏這麼近。走環城路經過遼寧教育學院、工會大廈這些高大的建築後,順鴨綠江街稍向北走,已是西瓦窯村。想不到農村竟像隔壁的一個熟人一樣離我們這麼近。而我們像一枚硬幣,在地上滾著進了箱子底下,來到農村。沈陽大得驚人,從任何一個角度駕車穿越都需要一個多小時。而西瓦窯村出現時,看著像50年代。菜地上麵的蝴蝶蹁躚,電線高聳入雲,電線杆由複雜的鐵架子組成,像我童年用紙疊的褲子的形狀,而這種電線也如同穿山越嶺從祖國的邊疆例如黑龍江而來。在你腳邊上有新鮮的馬糞,像一包摔散了餡的糟子糕。村民富得已經傲慢了,決不憐憫城裏下崗的窮人。他們穿著考究的西服,抿緊了懷,蹲在汙水溝邊上曬太陽。

這個村子被新修的大二環劈開了,對路而言,房屋都在濕潤的黃土層的高處。有的房子隻拆了半間,空蕩蕩的對著路麵,如話劇舞台那種敞開的房子。有一棟長長的牛舍,山牆被拆掉了。許多牛在路旁的高高的沒有牆的房裏吃草,看著很古怪,像劈開的一節車廂。這裏工廠少,有一家電梯廠。這個廠幾乎天天訓練工人向右轉,還有齊步走的分解動作。一些軍國主義癖的企業家喜歡讓一群人在他的口令下做毫無意義的整齊的動作。他每喊一聲,那些人都立刻做同一動作。大二環的路麵真寬,墨黑的柏油路麵無一車痕。走在這麼新的路上,我很珍惜,怕把它踩髒了。遠處的軋路機黃得鮮豔,使路麵顯著更黑。我不知道這條路通向哪裏。標語說:修好大二環,挺進渾河南。那麼到渾河南幹什麼去?我也不知道。

演出剛開始,兩個男女上台,妝化得宛如臉譜,使人們並不知誰在演出。既然有妝“擋著”,就不妨把生活中最唐突可恥的東西讓這個臉譜表演出來,而演員藏在“妝”後麵的真臉也正貪婪地觀看在色情表演麵前忘情的人們。“哥哥”穿黃底紅花蝙蝠衫和肥腿褲,緊袖瘦腳,戴綴一隻絨球的如癟口袋樣的小帽,洋小醜的樣子。“妹妹”實際年齡約四十歲,著粉紅古妝,乳房奇大。她的表情是天真的,眼睛無知地凝視前方,嘴半張著,我疑心她已經看到了襯在藍天下的金黃麥垛,北方的景色。當“哥哥”和她邊扭邊唱,手順腰升,已然把握乳房並引起觀眾驚喜時,“妹妹”才緩過神來,更引人憐愛地問“哥哥”:“你這是幹啥呀?”底下的觀眾滿意唏噓。在“哥哥”手上的戲發生之前,他們唱的是一首關於香港回歸的歌。傻妞,在台上已經顯出效果。在性的情境中,如果女主角是一個傻子,這幾乎令人無比開心而且笑料無窮。試問天下誰不懂性,偏偏台上的傻女人不懂,仍半張著嘴,看前方虛無之景,觀眾幾乎絕倒。他們比魯迅小說《肥皂》裏圍觀貧女設想將她“咯吱咯吱洗一遍”且“好得很哩”的光棍更興奮。這種情緒是一把無形的野火,把場子燒過了,人們的臉發亮,“哥哥”越發眉飛色舞,“妹妹”繼續天真。一般說,性在電視、書籍和公眾話語裏至多展示一鱗一爪,而高峰部分——假設性愛是性的高峰——從來都是由人的想象來完成,正如你個人的性由你自己在私人空間完成。不應該指望它在公眾空間,譬如在劇場獲得或演示。而二人轉將它一股腦端了出來,讓人恍然感到二千年“男女之大防”的封建道德到底有沒有作用呢?你如果不驚訝劇情的淫蕩,也會驚訝觀眾在這種劇情麵前的坦然。發髻梳得宛如嫦娥的“妹妹”翹蘭花指有板有眼地唱一段關於小姐在後化園盼望郎君的故事時,男演員在她身後像強盜似的模擬性動作,像偷一件東西,並喃喃自語。觀眾哄堂大笑,像原諒他的卑俗,同時饒有興味地傾聽那個渾然不覺的女演員用唱詞對瑤台花草的文縐縐的描寫。置身這樣情境裏,你無法中立。假裝斯文顯得可恥,連大姑娘都托著粉腮在煙草的濃臭氣味裏忘情地觀賞。在這間劇場裏,性,在被嘲弄被豔慕被烹飪成為一盤赤裸裸的全羊,你盯著它並吃下它的時候,同時咽下了對人類的沮喪。我也許虛偽慣了,或者說被文化管製虛偽了。虛偽是和道德無關的在公眾場合對性的坦然程度的檢測。但在這樣的場合你被兜頭打了一棒:除了性,你還是什麼?你還要什麼?

我原來認為,性器官是人的一種附庸,一般說它隻在特殊場合才被記起,雖然它奇怪地隨人走南闖北。在這裏,人反過來成了性器官的一種附庸,是它們的架子或設備。“妹妹”手疾眼快,一把伸進“哥哥”褲襠,掏出一根一尺多長刷紅油的擀麵杖,嘩然;一本書,竟然還有書,沒看清封麵;一根彎曲的係著線繩的克拉古斯香腸,他們分吃了香腸,然後站著,對觀眾笑,喘氣。看到演員的坦然和觀眾的坦然,我感到全場隻我一個罪人。人原來是一群被性趕來趕去的動物,如果把他們的表演看作是一種寓言的話。如果剝離人的性,他可能會是空虛的,會更醜。一個沒有性的人不會比沒有性信息的蜜蜂和螞蟻更美。二人轉把觀眾一律看成是性的匱乏者,像在嚴冬的暗夜裏開性粥棚的善人,把淫詞浪曲大把扔,扔出去。他們被在魂兒畫的脂粉後麵邊扭邊看這幫人用眼睛裏的舌頭仰麵飛舔一片又一片潑過來的“粥”。去掉人的尊嚴有幾種方法,除了酷刑吊打使其告饒如豬狗外集體介入性也是一種方法。人在這時候會換上一種奇怪的表情,也就是表情停留於一點不動了,我疑心這是由於血液不再上行於臉麵澎湃於下端的緣故。這時,人也如豬狗,表情是一致的,正如我們看到豬狗的表情如出一轍。台上男女扭了一陣後,指著手帕對白。男:你是幹啥的?女:我是處女(她把“處”說的像噴酒氣一樣,充滿揶揄)。男:啥叫處女?女:沒開苞的……觀眾的嘴微咧著,準備迎接對話中將要產生的驚喜。男:開苞?咋開呀?女:回去問你媽就明白了。笑聲。他們的對話像走一根淫蕩的鋼絲繩,不知誰會掉下來。剛才這個男的被噎得一愣。繼續說下去或惡毒地詈罵都是吾民所喜歡的。笑聲激發了演員的情緒。男:咱們接著研究你那個“苞”的事。女(嬌羞):嗯那。男:你咋證明你是處女?女:可以試驗。男:當場試驗?女:嗯哪。男:這就試驗?女:嗯哪。男的似乎被女人的純潔嚇住了,進退兩難。觀眾有人喊:試驗!試驗!女的連眼都不眨了,益發白璧無瑕。男的解腰帶,似乎遇到了麻煩,又拽又扯。此時台側有一光頭醜麵老漢蹀躞而出,抱女的腿,哀告:媽,我餓啦!男的不解腰帶,怒斥“處女”,你他媽兒子都這麼大了,還處女呢!“處女”臉浮憂患,顯示母親艱辛,脫一隻繡花鞋劈光頭老漢麵頰,你小王八犢子,找你哥玩兒去!

如此不亦現代主義乎?我不知那些穿西服詮釋現代主義的大師們是否允許這樣說。二人轉的男女在一個猥褻的話題中引人進入“險境”之時,又顛覆它,把它的意義抽幹。這些農民出身的演員比專家還知道性的虛無,這件似乎最有興味的事情實際是寡淡,顛覆它。當你看到“處女”的兒子——滿臉皺紋的黑瘦愁苦的老漢時,真要啼笑皆非了。中國的另一樣不許碰的東西:倫常,在這裏又成了攻擊性的家夥。一個分明是你爹樣的醜漢,怎麼是你兒子?正如那男演員憤慨詰問:你咋生出來的?觀眾和男的一起想象黃脖子大粉臉的“處女”怎樣分娩這又老又醜的兒子。男演員在台上環行艱澀的八卦步,眼睛死死盯著“處女”的臀,思考“怎麼生出來的”?

像文人喜歡頌揚性的神聖一樣,農民喜歡詆毀性的不堪,那男的轉圈考察“怎麼生出來的”時,無異於看一頭牛。性,永遠是空虛的,像永遠打不滿氣的皮球,它總是在快飽滿時泄氣。表演者了解人對性的匱乏,也了解人的饜足。這場戲裏麵,誰是真正的曠夫怨女?這時代已經沒有曠夫怨女,即使是修大二環的貧困山村的民工,也能找到幾十塊錢的妓女。當然她們不是富足傲慢的西瓦窯村的女人,而是經濟能力和姿色與民工相匹敵的另一些人。譬如當過肮髒小飯店服務員的村姑,暫時找不到工作甚至付不起三元一宿通鋪的宿費。我發現場內有一兩個妓女,和西瓦窯村的農民一起滿意地看台上的這一通胡鬧。妓女對黃色的插科打諢最無興趣,她們隻是無處可去。她們和演員一樣明白,性實際最沒有意思,但攻擊它唾罵它踐踏它很有意思,至少和抽劣質香煙嗑瓜子兒啜一點顏色也沒有的茶水配套,西瓦窯的夜晚不妨如此。我們集體感到了當一個人其實也很可恥,至少動物們不用性開各種猥褻的玩笑。動物在性方麵似乎比人體麵。體麵在這裏的含義是鄭重,動物把這件事當作一件事來做,而不是褻玩。它們的起跑線上寫著“欲望”,終點寫著“繁殖”。動物幾乎沒有與吃和繁殖無關的欲望。它們的道德手冊上寫著:世上沒有不生育的交配,那是可恥的。人,剛好是動物所瞧不起的一個物種。在自然的法則當中,有一個重要的法則是造物主對動物發情期的限製。也就是說,發情期之外的動物是斯文的,它們雌雄相守,淡泊明誌,在草原、山岡、天空和叢林裏,不發情的動物們可愛地裝點著世界,很寧靜。因此,牛即使組織起來觀看牛表演的色情演出,有的也會憤怒,認為這是侮辱。而多數牛沉默著,沒有笑聲和騷動。而人——人太脆弱了,他們的肺活量低,冠狀動脈隻有三條,腎上腺素分泌量過小——從生物學的道理上說很容易滅絕。上帝狠了狠心,沒把他們發情的圈門關嚴,人進入成年後,常年情欲澎湃。思考和情欲使這個物種的種群數量越來越多,上帝當初擔心人類很快湮沒在洪荒裏。以人的奔跑速度、肌肉耐力、視力、聽覺和免疫能力(想一想,蒼蠅的抗病能力多強)來說,他是低能的,但思考和情欲救了他,雖然這兩點亦是人與人仇恨的原因。如果在上帝那裏,一秒鍾相當人間的一百年,一旦有時間回顧這件事,上帝也許要後悔。人,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核大戰以及“文革”一類的事情讓上帝不解。同時,上帝忘記了緊一緊人類的羞恥心。這時,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正坐在西瓦窯村一個破爛劇場裏放肆嘻笑,其中有我。我坐在靠東一麵第二排,被吊在牆上的音箱震得發呆。台上,那男人踮腳尖鳥瞰女的乳峰,女的將兩手的紅帕擰成花,咧著大嘴瘋扭,發現男人的行徑,掌嘴!男人卻掏進她懷裏,扯出一條枕巾,“伊”的左乳癟了下來,原來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