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在西瓦窯看二人轉(2 / 3)

現在是秋天了。沈陽灰蒙蒙的天空已經藍了一個月,像天天都有人擦。窗前的柳樹和桃樹的葉子,瘦瘦地收束一條,等著落。早上,馬路牙子兩旁,堆積著沙灘似的黃葉,像被海水衝過來的。樹葉很厚,若有貓狗鑽入,也可微溫地睡覺。掃街人忙著把黃葉運走燒了,可惜,我還沒有在上麵刷刷走一遭。院子裏舉目俱是白菜。白菜齊齊地站在樓角,綠葉向上,像儀仗隊等你走過行注目禮。白菜的氣味(剛才我特意下樓再聞一遍白菜的氣味)飄在家屬院的上空,那是青草拌楓樹糖的氣味。百分之九十的青草味,上飄,百分之十的楓樹糖,下墜,清純的一點點甜。這麼少的甜味,讓人引頸深嗅,到處找它。大自然不幹過分的事情。在自然界,沒有那種香得讓你鼻粘膜痙攣的東西,沒有。人卻常常陷入如此境地,他們沒時間品味氣味的樸素高雅。在密密的白菜的儀仗隊麵前,我走過時有些踟躕,它們太客氣了。我要到哪裏去呢?實際無處可走,在街上看了看落葉便返。在家裏,我把於右任的字帖張於壁上,命令自己瞠目以對,省下了手裏的懶,眼和心與字的筆勢起舞。這套字帖是家春大哥送我的。“君少慧,年十二誦九經、史記、漢書皆上口。父以科甲期之,君弗欲。時喜雕刻,父怒、輒榜笞至流血,然愈愛重。君從成都呂翼文學,與人言,指天畫地,非堯舜,薄周孔,無所避。”此為大將軍鄒容墓表。於右任腕力非凡,如披發舞劍,大醉慟哭。我瞠目視之,時間長了,如入白綢陣中,聽到了歌唱,看到小兒習拳和溪水爭位。

我寫下這些的時候,譬如拿起“於右任書彭仲翔墓誌銘”時,耳邊還是西瓦窯村二人轉的尖脆的板胡和沙啞的唱腔,這很可惱。我試圖擺脫它們。“一個留鴛鴦胡子的大漢拿來燈泡,那穿短裙的美女一碰,燈就亮了”。這是東山魁夷寫的《在丹麥的森林裏》。我不知什麼是鴛鴦胡子,是否如腓特烈大帝一世那種?其時,二人轉的調還在我腦子繞來繞去,仿佛這是它跑馬拉鬆的操場。

一般說,打情罵俏乃至動手動腳隻是二人轉唱腔與唱腔之間的過渡和花絮,而唱腔不妨是無比莊重的,其內容可以包括精忠報國和人道主義。這和剛剛談過性的話題沒什麼不妥帖,如同鹿脯和野雞煮在一個鍋裏沒有什麼不妥一樣,老百姓叫串珠。教化是二人轉的核心內容之一,這些“封建糟粕”通過二人轉藝人的傳播,紮根在冰天雪地的東北人的心田。否則,他們要繼續蒙昧下去,缺乏其他得到文化的通道。在東北,當九月的麥子上場之後,所有的農活都被幹完了,農民可以把一個懶腰伸到明年四月。這麼漫長的時光,除了賭博、串門、睡覺之外,聽二人轉是上好的享受和耗去時光的一塊磨石。二人轉所唱的孝、仁義、信、忠與恕和關裏富於詩書傳統的鄉間一樣,籠罩在儒家威重的雲朵之下。一句話,這是中國人的秩序。東北人,這些逃荒者甚至罪犯的後裔,野性的血管比誰都粗,放肆於蠻天荒地,卻也在孔夫子陰鬱的塑像前垂下了表示臣服的眼簾,這個山東老家跟隨而至的禮教,是他們唯一的神祇。如果他們再沒有一個偶像管束,世上沒有可以敬可以懼的事情,那會很痛苦。空蕩蕩的心靈倘若什麼也不怕,甚至會喪失勇敢,因為同時也喪失了激勵。然而,性不妨在忠孝節義之間穿行嬉戲,人們笑嘻嘻地觀看性和禮教的揖讓補充。這一方麵出於中國人虛偽的天性,慣於將聖徒和魔鬼置於一爐。另一方麵,表明邊民們並不真相信神,在神學體係裏,孔夫子也不是神,隻是聖人而不是上帝。中國神學體係中的玉皇大帝應該是上帝,但隻是名譽神祇,如議會國家的女皇。他們沒有黑龍江彼岸那個民族至尊至聖無所不在的東正教的聖父、聖母和聖子。同時,對邊民來說,性雖然可以放鬆地從二人轉藝人嘴裏滾滾而出,但生活中並非如此。東北的高粱地雖然廣闊無邊,但並未給幾人提供通奸的庇護。性,如同地雷的那根微不可辨的弦,不是誰都可以碰的,尤其在農村。它的另一端是財產、社會地位、家庭關係、輿論、仇殺和血,主要是腐朽但遠未死去的禮教。因此,性隻暢行於人們的嘴頭上,所有民族似乎都容忍戲子伶人吐露唐突之語,包括漢武帝和東方朔。對苦難的東北移民來說,二人轉裏麵的生機勃勃的性,幾乎成了他們唯一的慰藉。窮人靠性取暖。

“迎風胸,楊柳腰,輕抬慢落水上漂”。這是秧歌以及二人轉等東北舞蹈的藝訣。他們的身體像暗嵌鋼質簧片的麵條兒一樣,剛柔並濟,欲前又後,左挪右移,泄露萬種風情。所謂“輕抬慢落”是未有電影慢鏡頭之前的慢鏡頭,手足上端像端起一笸籮柔雲,膝肘下落是落在棉花垛裏。這種柔如千足之蟲的軟蠕,一段段闡示著心體的美,東北話稱之為“浪”。如蓋叫天稱:“練出渾身的美術,才叫文采。”一對男女鮮活的身體像大師傅手下的麵團一樣,扭來扭去,雖藏戲裝之內,卻已淋漓而出。在腰的躲閃之下,乳房飛顫,而雙腿雜遝蓮花。在“扭得浪”時,藝人的肩、胸、腰、臂各呈渾圓滾動之態,仿佛奪衫而出。而鑼鼓聲愈發聚急,兩人的雙腿似乎飛鑽人地,急急踢踏。這時女的突然叫停,樂隊啞默,“你那幹啥呀?”男的茫然:“沒幹啥,滴裏當啷亂晃。”女的佯怒,男的仍不解,看自己下身:“哪有滴裏當啷的東西?”女的掩臉佯羞,聲小:“大頭朝下的。”男的無神呆視觀眾,表示未解。觀眾已嘰嘰嘎嘎騷動,有的叔嫂之間已經用膀子互相抗,借著這個情境彼此調戲謾罵。台上拉板胡的彎腰拾東西,腦袋幾近地麵。男的忽悟,指拉板胡的腦袋:“這玩意大頭朝下。”眾笑。女的厲聲把話頭扯回來:“說哪兒去了,這個大頭朝下,滴裏當啷亂晃。”她用扇子指男的腰帶垂下的半尺彩綢。將話題迅捷導入“黃嗑”裏麵,是一種潑辣,而翻掌收回話題,反令觀眾陷入黃色的沼澤地裏。誰說二人轉藝人缺少機智?性和智力又在一起彙合,陶醉著黑土地上的老老少少。在場裏我看到好幾個大姑娘看戲,當台上的內容“黃”到極致時——如果我是大姑娘,也許不敢抬頭,但她們的表情和笑意十分平靜,眼神則更亮,飽滿的臉頰緋紅,像貼近火爐烤的。戲劇的秘密之一在於可以大聲說出人生的禁忌和隱情,像同樣可以說出榮與罪惡一樣。三五個觀眾,一塊場地,特別是當一個人用一種角色的身份來敘述時,少女也可以安之若素地傾聽男女性器官的知識及廢話。這一切被假定為劇場,也就是一個全方位述說的地方。粉墨之妝與紅衫綠袖強化了這種虛擬,把表演與觀看分別開來,肯定了人們傾聽與觀看的合法性。因此,淫詞浪調不趁此機會滔滔而出,難道還會猶豫嗎?如果說二人轉劇場是一條暗河的話,交織湧動的是每一個到場者的欲望之水,從他們潛意識的下水道裏排出並升華。散場的時候,他們臉上的表情均很滿意。這不僅僅由於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聽到了一些色情故事。從妓院出來的人,表情不見得滿意,多半疲倦。隻有文藝能讓人滿意,它把人的各種欲望或情緒像拾掇舊衣服一樣一件件扔出來,又重新裝進每個人的內心——這個舊箱子——裏麵去,輕鬆感和充實感並存其間。獸性像月夜下的一隻隻陰冷俊美的猞猁從觀眾的心裏陸續爬出徜徉,然後再爬回去。人們不知道它又回到心中,感到擺脫它之後的崇高。獸性不光是性,還有罪惡的攻訐咒罵,二人轉演員的口頭禪差不多就是“操你個媽的”。這種粗口像狗吠,一聲高過一聲,把觀眾白天受過的所有別人的氣都罵了出去而釋然。

我不知世上有沒有純粹的美,不與欲望和罪惡相連的美,不誕生於苦難和絕望中的美。“蒙娜麗莎”是純粹的美嗎?大凡充滿生機美的都像列賓的曆史畫“查波羅什人給土耳其蘇丹複信”一樣,糾結著無法剝離的執拗、偏執與單純。這像一口煮肉的大鍋,一切都融和其中了。幹淨幾乎是民間藝術的大敵,就像和純淨水養海葵一樣。幹淨與否,其實是從怎樣的距離觀看的問題。我看過一幅照片,在峰似的起伏不平的皰疹上麵,透明的多足細菌在蠕動。我不知這是什麼。它邊上的文字告訴我,這是人的皮膚,並且是旁邊這幅半裸少女照片上的白嫩的乳房的放大鏡下的觀察。無論什麼東西,如果在近距離觀察,有什麼美可言?美是距離,包括曆史和地域以及心理的距離。何謂近何謂遠是就你的眼睛以及心智而言。如果對人的皮膚做更近的觀察(從超顯微胚胎學角度),會發現它布滿一個個洞(洞?)我們的血液沒從洞裏淌出真是萬幸的事情。由於電解質和滲透壓的調解,液體沒有飛瀉而出使我們像口袋一樣癱在地上,而出汗竟是多麼文雅而有秩序的行為,如執護照的旅客排隊出關一樣。

西瓦窯村二人轉場的靡頹之氣,在人們的嘴角和眼縫裏飛來飛去,人們這麼容易被如此輕浮下流的藝術而迷醉,還需要到藝術院校譬如中央音樂學院學彈四年豎琴嗎?至少西瓦窯村的人不需要這樣的藝人。所謂藝術是水,它的特點是尋找並注滿最低的地方。人最低的地方是人的欲望,但它濕淋淋地被二人轉淹沒時,快樂的窒息感也淹沒了它。人的靈魂永遠是孤零零的冰山一角,藝術的水甚至哲學的颶風與宗教的火都不能完全降伏它。它會在高雅藝術的境界裏感動,又結凍於世俗之寒冷。但誰不說高雅藝術和靈魂的處境一樣無法徹底皈依俗世?誰知道莫紮特的華麗裏麵有沒有陰鬱?歡愉當中是否化解或暫時忘卻了痛苦?這時你一邊咳嗽一邊睜大被煙熏小的眼睛,發現二人轉這麼容易征服西瓦窯人,真應該為他們高興。他們擁有自己喜愛的藝術。性的內容使一些城裏的觀眾感到不安,也許是西瓦窯人在黃色劇情出現時的歡樂激怒了城裏的人,如同一個饕餮者的響亮的咂嘴聲驚擾了宴會的氣氛,盡管大家都在埋頭吃肉,吃被炒過醬過拌過蒸過溜過氽過的另一個物種——譬如牛——的肉。你們在性的話題前太興奮了。這是城裏人對西瓦窯觀眾的批評。這就叫粗俗。怎樣讓他們不粗俗呢?這些強壯的、抱著膀吸煙、動輒開懷大笑的不知羞恥的西瓦窯人,他們把各種稅都交齊了,家裏的牛馬貓狗都安頓好了,把電線火種檢查過了,到這裏觀看男女藝人表演半夜翻牆偷情以及被捉逃逸的故事。台上男女表演做愛。一方是書生,一方是宰相女兒。女的突然叫停,說肚子痛,似乎有分娩跡象。男的大怒,我還沒開火你怎麼能下崽呢?但的確要分娩了。在此之前宰相女兒一直守身如玉。太前衛了。作為一種手法,二人轉藝人對荒誕、反諷和黑色幽默的運用,比中國的小說家要早。在舊社會,也就是蕭紅寫作的年代,二人轉藝人(香港叫藝員)就這麼演,總稱“胡鬧八方”。從對社會的反動包括人生價值的懷疑上麵,二人轉的痛切不比小說差,或者更先鋒。怎麼辦?男的給女的打針,女的即宰相的女兒一直高高地撅著屁股,其臀略低便引發男的一頓責罵。這時男的從樂隊借一把笛子,假作針管,並磨磨蹭蹭嗑開子虛烏有的玻璃瓶,抽藥水以延長宰相女兒聳臀的時間。其時,作為注射師的男的又出了許多失誤,譬如紮手等等。觀眾多麼高興看到一位宰相的女兒在台上的處境,男的——一個書生、情人、醫生、注射師及色鬼。二人轉的角色快出快入,說誰是誰——逼真地模仿把注射器裏氣泡擠出去的動作,用一把紫色的笛子。同時,向這個屁股扮鬼臉、擠笑容、諂媚、畏懼、威懾、依偎、厭惡和吸嗅等等。作為一種象征,這張臉與屁股的對話說盡了男性社會對女性及性具的恐懼、無奈與依賴,沒辦法。人類性崇拜的階段之一就是崇拜女性生殖器。

江南某道院的匾額,將出門命名為雌性的陰戶——牝門,語出老子。這些仙風道骨的高人在牝門裏修道,可見太極的道理——最兩極其實最接近。男的接著打針,並向宰相的女兒稟報打的是芬必得、西安楊森、神奇止咳糖漿等電視廣告常見的藥品。女的輕慢呻吟表示受用。他們剛剛還在科舉之類明清語境之中,倏而上榜品牌,不亦時空顛倒乎?在二人轉藝人那裏,一切都很容易。男的把針管即笛子在女的肥臀上蹭了幾蹭,引起吹笛人的不滿,一番對話按下不表。在一位相府小姐的私處施展身手——譬如打針是讓底層人民意氣風發的妙事,它顛倒了現實的世界,這種快樂並不比“在少奶奶的牙床上滾上幾滾”的湘人的快樂差。像焚琴煮鶴一樣,這是毀滅高貴而後產生的歡愉,它最能激發心理學家所說的“暴徒心理”。因此,“文革”中燒戲裝和砸古玩的行為就不令人奇怪,它是“集體暴徒”行為的最好宣泄。認真說,人人心裏都有破壞的欲望,而那種褻瀆純潔與珍貴者的願望,是一個壞人之所以壞的最深層的理由。在“文革”燒戲裝的行動中,我看到一個人在盤龍嵌珠的蟒袍上踩來踩去,吐唾沫、擤鼻涕和撒尿。我一直忘不了這個情景並為之迷惘,他這麼恨蟒袍嗎?綢緞在泥土上和這人的腳下現出讓人難過的光澤,而這人分明高興極了。他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排泄物置於這種精美的華服之上,這不是他的恨,而是他的幸福。“文革”成全了許多這樣的人的幸福。可惜,這人尚不能把精液傾於蟒袍之上來顯示徹底的瘋狂。但許多人,譬如希特勒正好有在精致的芳香的女人衣服上手淫的雅好。假設我們用化學的方式,把人的體液賦以一種品格,血液代表生命與火,汗液代表艱難和遺忘,大便是被分解的死亡,精液是自卑。人從自卑中走來,隻有眼淚是高貴的瓷器,排泄物代表了妨礙人類升上天堂的墜於他們翅膀上的鉛塊和所有的卑劣。人們舉動如擺脫不了自己的卑劣,一有機會便將它燃燒,投入一場拚殺,為奪天下者所用。抑製卑劣情結,有人得到高尚有人得到虛偽,虛偽永遠也煉不出金礦石。高尚並不排斥卑劣,它們在與卑劣共生的境況下在人性中提純。

打針的劇情結束了,他們不再是書生和宰相之女,人們寬厚地對演員笑。在這裏,人們得知性不在男人身上,也不在女人身上,而在他們之間。此乃“道可道,非常道”,這還不足以讓人高興嗎?“世界上主要的事業,就其壯麗而言……就是造人。一個人的個人生活,比一個王國更雄偉……超過了曆史上的任何王國。我們承認我們所過的生活是平淡無奇的……我們現在不是完美的人……我們所生活的社會不願聽見我們說:每個人都應該為狂喜或天啟打開胸襟。”這是愛默生的一段演詞,他好像也看過二人轉。倘若西瓦窯村聽到愛默生如此說法,會讚揚他講得挺好,並有可能選他擔任村長或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