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故鄉的上空(1 / 1)

我從沈陽飛呼和浩特,在飛機上一直寫稿,沒注意經停的地方。飛了大約一小時,飛機廣播:

“我們……”——飛機廣播最喜歡用的一個詞就是“我們”——“的飛機即將降落在赤峰玉龍機場,請旅客做好準備。”

赤峰?我以為我聽錯了。我老家在赤峰,但從沒有在赤峰起飛或降落過。我問空姐:我們要在哪兒停?她曰:赤峰。我問:不去呼和浩特了嗎?我以為有赤峰狠人把飛機劫持到赤峰了。她曰:停20分鍾再飛呼和浩特。原來是這樣子,網絡用語曰“醬紫”。原來我們醬紫飛到了赤峰。

我趴在窗口往下看,太好看了!人有機會在自己故鄉上空俯瞰一下是福氣,雖萬戶侯不能易也。小時候我從來都是站在地麵上仰視紅山,這回竟從紅山的後屁股飛過去,加以全麵暸望。我一直想知道紅山後麵有什麼,好多年前,那裏是禁區。我頭兩天還在想這件事,紅山後麵是什麼景象呢?是村莊還是砂礫地帶?童年時光,紅山後麵為什麼不讓人進呢?人說紅山被掏空了,裝滿了機關槍、迫擊炮和彈藥。假如蘇聯人從四道溝梁、五分地那邊打過來,光紅山內藏的軍械就夠跟他們相持一百年。我一算,仗打一百年,紅山裏麵的機關槍至少有一萬支,這支槍筒打紅了換另一支,一百年用不了的用。但紅山之聞名天下非軍用倉庫與機關槍,而在考古。1906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教授鳥居龍藏成為記錄踏勘紅山古墓葬文化第一人。1922年,法國神父桑誌華赴此地考察紅山文化。1935年6月,日本考古學家濱田耕作率日本東亞考古團對紅山進行首次發掘,他們對紅山北坡青銅墓葬和史前文化遺址進行發掘,三年後,發表“赤峰紅山後”的發掘報告,轟動世界考古界。1955年12月,中國曆史學家尹達出版《中國新石器時代》一書,書中專辟一章——“關於赤峰紅山後的新石器時代遺址”,紅山文化得以正式命名。

我們小時候不知道濱田耕作之流,興趣隻在攀登紅山,企圖偷幾支機關槍,但每次都被暗中隱蔽並端槍的解放軍士兵逐下山。紅山距市中心五公裏,海拔376米,山體為紅色花崗岩。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稱之為“烏蘭哈達”,這是老名,蒙古語——紅色的山峰。此山不雄不偉,有點怪,周圍都是土山,唯其紅石兀立。那時候說紅山是花木蘭從軍之地。70年代,我當知識青年下鄉的鬆山區當鋪地村,有不少姓花的人,自稱是花木蘭後代。見到他們,我差不多相信了花木蘭退伍後到赤峰定居的消息。這些人大嘴黃發,跟2002年迪斯尼生產的動畫花木蘭形象相似。我問:你們咋姓母姓呢?他們答,這是母係社會規矩。倒也是,隻是少見貂蟬後人姓貂,褒姒後人代姓褒。還有人說孫悟空去西天取經路過之火焰山即為赤峰紅山,更荒誕。西天之天竺國在西邊,赤峰在唐代為契丹屬地在東邊,編此說者豈可不顧常識乎?

飛機從濱田耕作所說“紅山後”的上空兜過去。我看到紅山像牙醫做的模型一樣,前排幾顆牙是山峰,舌頭部分是沙地,靠北邊約有一小塊民居。蜿蜒的英金河環繞紅山,河流往北再拐向東。北岸是大片的樹林,幾十裏寬。我對空姐說,你讓飛行員開慢點。她一愣,順口說,好的。但我感覺飛機開得還是沒慢下來。飛機由北而西而南兜飛,我在空中俯察到頭道街、二道街,三道街,這是赤峰在我童年全部的街;見到榆樹林胡同,那邊有第九小學,教學質量相當差;那有個剃頭的老漢,滿口牙全掉了,前麵兩個金牙不掉。金子就是金子,比牙結實。一瞬間,飛機到了新城區上空,路寬樓高,儼然小國首都。但我還是留戀舊城區,飛機無情,不複再來。

我們的飛機落在土城子機場,現在更名為玉龍機場,軍地兩用,確切地說是地方租用部隊機場。跑道上,二人成行的士兵穿訓練服走過。我在赤峰若幹年,沒來過此地。那時候,包括這時候,不允許老百姓進入軍用機場。飛機在此停留二十分鍾,並客。再上飛機,不複飛城區上空,駕祥雲奔呼和浩特而去,我心裏惦記看赤峰老城。南山、北沙坨子、北河套、賣黑棗的玻璃胡同等佳勝之地還沒見到,甚可惜。在飛機剛剛臨近赤峰上空時,我激動得連跳下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