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柳樹趴在河邊喝水(1 / 1)

我媽說,柳樹上輩子是渴死的。每每看到柳樹趴在河邊飲水,我就想起我媽說的話。柳枝一掛一掛垂下來,伸到河裏飲水。我媽不愧是我媽,說的真對。你看細長的柳葉好像是綠嘴唇,樹葉長成這樣就是為了喝水。

河邊多柳樹。它們從遠處走來,走到河邊不想走了,低頭喝水。我在高唐縣的河邊見到一棵大柳樹,它的一多半枝條垂向河麵。如果不是樹根拽著,它早就掉進河裏淹死了。但它的柳條離水麵還有兩三寸。一個幹渴的人的嘴離水杯的水還有兩寸是什麼滋味?這棵柳樹快急死了。我想,柳枝需要多長時間長出兩三寸呢?半個月,也許一個星期。這怎麼能行呢?我上前摸了摸柳樹斑駁的樹幹,說:“柳樹啊柳樹,你幸虧遇到我啦。我媽說你上輩子是渴死的,估計你上輩子生在巴丹吉林沙漠。過去的事就不提了,今天我幫你喝水。”我手拽柳枝塞進水裏。水麵雖然沒咕嚕咕嚕冒泡,但柳枝分明喝到了水。河水順枝條喝進樹幹再喝進樹根咋也要十分鍾,我不能輕率地離開,要幫它把水喝足。它喝水造成我手疫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不能老拽著柳條,別人看不出來我這是做好事,倒是像傻子。話說怕啥來啥,這時一個人從河邊踱來,當然他是高唐人。他走到我身邊站定,背上手,問:“你幹嗎呢?”

我怎麼回答他呢?他媽肯定沒跟他講過關於柳樹的話,他媽不算是一個稱職的媽。貴為人母,你難道不應該告訴孩子關於水和植物的道理嗎?你生出孩子就不管了?讓他到處亂問話。

“你幹嗎呢?”

他又問。他四十多歲,腰圍約90公分(2尺7寸許)。頭發白一半了,穿方格半袖衫。我問他“你媽多大歲數了?”

他一愣,手不背了,說:“俺娘七十一了。”

“身體咋樣?”

他高興地咧開嘴,說:“俺娘身板好著哩。”

我用另一隻手向他擺了擺,這隻手繼續幫著柳樹喝水。

他咧著嘴向我擺擺手,走了。可算走了。

柳葉的七八個嘴唇在河裏喝水,我以手擺柳,這些嘴唇像綠色的小魚飛遊。我覺著柳樹比剛才綠點兒了,也可能沒綠,我不想爭論這個問題。

“你幹嗎呢?”這人又回來了,從我身後左側包抄過來,還穿那件方格衫。

“你怎麼不走呢?”我反問他。

他憨厚地笑笑,“你捋著樹頭幹嗎?”

我怎麼回答這個壞蛋呢?我說“釣魚呢。”

“哈哈哈”他爆發大笑。“拿柳樹枝釣魚?哈哈哈,釣上來沒有?哈哈哈……”

他笑著,突然間引發劇烈的咳嗽。看到了沒有?瞎問出事了吧?他的氣管和支氣管不支持他瞎問話。這個人低著頭,咳著嗽走了,這回真走了。

這一切柳樹都看在了眼裏,我私下認為是柳樹發功讓他咳嗽的,有這種可能。人常說柳樹老了成精,沒準兒這事就是真的。我對柳樹豎起大拇指同時覺得它喝差不多了,我怕再來一個人用山東口音問“你幹嗎呢?”

我看到樹下麵有一段尼龍繩,我揀起繩子,找到一塊磚頭,把它係在柳枝上。喝吧,我對柳樹說。上輩子渴死的,這輩子喝個夠。

我到了遠處,回頭看這棵大柳樹。雖然已近盛夏,它的枝葉仍然淺綠,好像留著更多的綠色秋天用。秋天的時候,柳樹的綠裏帶一些灰色,好像累了,也許是喝水太多造成的水瀦留。人身體的鉀鈉離子不平衡也會形成水瀦留,即浮腫。柳樹每根枝條都垂向地麵,為了喝水。柳樹有點像動物裏的羊,溫馴平和。羊裏麵的每隻羊都像母羊,它們像母親一樣奔走著,以哀憐的眼神看小羊羔。羊比人更早知道羊的命運。每株柳樹都像孕育子孫的母樹,枝條萬千即其子孫。柳樹為了子孫繁茂俯在河邊喝水,枝條在風裏擺動,像回憶又像音樂裏的回旋曲。對河水來說,柳枝是從天上降落的梯子,從上麵走下來一個又一個精靈。而河踏著柳樹的階梯,經過枝條和樹幹到達根係,像旅行結婚一樣。

“幹嗎呢?”我回頭又看見了穿方格衫的人。他背手站著問我,麵有笑意。上帝派他第三次來到我跟前。

說什麼好呢?我“咳,咳,”咳嗽起來。我記得他是咳嗽走的。這人一愣,手捂胸口但沒咳嗽。我接著咳嗽,因為真不知道怎樣回答山東口音的“你幹嗎呢?”他轉身走了,真走了,帶點小跑,連頭都不回了。原來咳嗽也算一種特異功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