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幾天,沈陽氣溫一天內降了10度。才進十一月,行人把寒冬臘月的衣服全換上了。我對冬天有個判斷,耳朵尖被凍疼,冬天已至;鼻尖紅而疼且淌水,像壞了的水龍頭,寒冬至。
路邊一條黑狗飛跑。天黑了,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全是黑的。我擔心這是一隻找不到家的小狗,希望前麵騎自行車的人是它的主人。小黑狗跑得快,皮毛油亮,喂養得好。它身架長,如果是人,它屬於腿短上身長那一路人。它瞪著眼睛往前跑,路人沒一個招呼它,是找不到家的迷路狗。它水汪汪眼睛裏的淚水馬上就要流下來了。汽車轟鳴、人流洶湧都讓它恐懼。狗有一肚子話要說卻說不出來——迷路了、家、主人。小黑狗邁著碎步一路向西跑,我覺得它越跑離家越遠。半夜跑累,不得不停下來時,會發現再也找不回家了。
我要拐彎了,不能陪小黑狗,也沒辦法把它抱回家去。不是誰都有能力養狗,養動物是把它的命搭在你的生活裏榮辱與共。我拐彎去百鳥公園,給一個精神病患者送大衣。2003年,我剛到百鳥公園跑步就見過他。和我一起跑步的人(四十多歲)說從小就認識這個精神病。說,他怎麼還沒死呢?好像時光犯了錯誤,忘記帶走他。他的瘋是對著太陽論辯、唾沫橫飛那種。這類患者同時是無家可歸者,活不了太久。我今天中午跑步見到他,沒襪子,露出雪白的腳杆,著單衣,袖手縮脖大步(挨凍的人小步行走)盯著地麵走,想在地上找一個燒得紅彤彤的火爐。那一刻,我想到給他送點衣服。
晚上記起這件事,天已黑了。百鳥公園沒什麼遊人,轉兩圈,沒見人。我沿灌木叢、牆根兒這些避風的地方找這個精神病。見到兩個搞對象的,擁抱鐵緊。還見一對野合者,白肌膚在寒風中經受考驗,我差點把大衣給他們蓋上。這個瘋子不知躲到了哪裏?我想我應該在明天中午太陽最暖的時候尋他,如果我是瘋子也隻有在中午才出來活動。我的一位醫師朋友說:我們都有精神病,發脾氣、沮喪、悲傷都是發病的表現。為什麼我們算得上正常人呢?因為發完脾氣就好了,痊愈了,也叫一過性精神病。如果一個人發脾氣三年不停,肯定成了精神病。人得精神病了,神經沒病,所以還知道冷熱痛癢,這是我給“我的病人”(醫生口頭禪)送寒衣的理由。既然我們都是此類患者,短期患者理應照顧一下長期病者,但我沒找到這個人。
回家路上,我在橋洞子裏發現另一個精神病(他有沒有精神病誰也不知曉,隻是衣衫單薄)。我把衣服送給他,一件大衣,一個毛線帽子,毛襪手套各一,還有一個護膝,是我穿剩下的。這人無喜無悲,把這一套衣服依次穿了起來,像演員穿戲服。當他穿上大衣、戴好帽子之後,把我嚇跑了。這都是我的衣服,他穿上後表情依然貧寒肮髒,我覺得這就是我。如果明天我在百鳥公園再送出一套,將誕生又一個我。慢慢地,會有人傳言我已淪落到橋洞子和百鳥公園的灌木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