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呼嘯著乘著夜色奔馳在江北平原上。正值夏季,莊稼地裏一陣陣紅高梁的碎香飄散開來,蕩漾在車廂裏。旅客有的說著夢囈,有的鼾聲大作,也有的難以入睡。倚在座位上望著窗外蒼茫的夜色。
龍飛躺在2號硬臥車廂最東頭的底鋪,就要回到北京了,又要接受新的任務,又要與戰友肖克、路明等人見麵了,還有老首長李副部長,當然更想見到的還有兩個人,那就是妻子南雲和女兒龍曉菲,女兒剛滿5歲,通紅的小臉蛋;兩隻大眼睛清澈見底,很像自己。龍飛清楚地記得,一次他帶女兒去北海公園遊樂場,女兒快活地沿著階梯走到滑梯的頂端,向他揚著小手,高興地叫著:“爸爸,我現在長得比你高了。”這時一個小男孩也擠上了滑梯,他調皮地說:“我更高。”他一使勁,把女兒擠下了滑梯,女兒沒有防備,順著滑道頭朝下滑落下來。情勢危急,龍飛一個箭步衝到滑道落腳處,用手順勢揪住了女兒,女兒的頭離地麵隻有一尺之遙。
龍飛把女兒抱到懷裏,女兒化險為夷,一場虛驚,通紅的小臉已變得煞白,氣喘籲籲。
“曉菲,不要害怕,爸爸在這兒呢。”龍飛用臉貼緊了女兒的臉龐。
女兒逐漸露出了笑容,語調成熟得像一個成年人,“爸爸,我不害怕,長大了我也做個偵察員……”
龍飛聽了,湧起一陣激動,他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女兒溫熱瘦小的身軀,在她那柔膩的臉蛋上吻了一下。
還有一次,南雲到國外執行任務,女兒從幼兒園接回家,龍飛給女兒包餃子。龍飛小心翼翼地捏了二十多個白菜餡的水餃,抬頭一看,女兒不見了。剛才她還坐在對麵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爸爸捏餃子,不知到哪裏去了。龍飛煮好水餃,去找女兒。廁所、臥室、書房都找了,也沒有發現女兒的蹤跡。“曉菲,曉菲!”他大聲地叫著,可是始終也沒有聽到女兒的應聲。他有點慌了,打開單元門,天色已晚,樓道裏空蕩蕩的。他的助手路明住在對麵,聞聲打開門,看到他著急的模樣,也幫他尋找;他們沿著樓梯走到樓外,草坪上、馬路上都沒有女兒的身影。
龍飛和路明返回龍飛家中,這時路明聽到一陣陣輕輕的鼾聲。循聲覓去,來到書房,在書堆裏發現了龍曉菲。她被一堆書和連環畫堆蓋著,僅露出半個臉;她已睡熟,臉上泛著幸福的光暈。
“老龍,你這裏的書都快成災了,曉菲在這兒呢!”
龍飛奔進書房,看到這情景怔住了。
路明扒開那些書,把曉菲抱了起來。曉菲的手裏緊緊攥著一本連環畫,路明定睛一看,是福爾摩斯探索故事。
“曉菲看破案故事著了迷。”
這時,曉菲醒了,她眨了眨惺忪的大眼睛,叫道:“肖叔叔……”
“曉菲,你爸爸找了你半天,都快急死了。”
“路叔叔,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抓住了一個狗特務,我拿著槍追她,她拚命地跑,後來跑到一個山裏。我開槍打她,槍總是不響。後來我飛了起來,拚命地追她,最後把她抓住了。後來我就憋不住尿了,可是又沒有地方尿,哪裏有廁所呢?我又怕那個女特務看見,笑話我。可是我實在憋不住了,後來我就嘩嘩了……”
龍飛低頭仔細一看,在女兒坐的地方,一些書都濕了,有《小布頭奇遇記》、《寶葫蘆的秘密》、《洋蔥頭曆險記》等。
龍飛和路明都哈哈大笑起來。
龍飛給女兒換了褲子,路明告辭。
龍飛說:“一塊兒吃餃子吧。”
路明搖搖頭,笑著說:“我那兒還有手撖麵呢,小蔥絆豆腐。”
睡覺前,龍飛在衛生間給女兒洗澡,南雲在家時,這種活計通常都是她來做。女兒在浴缸裏快活地戲水。雪白的肥皂沫弄了一身,龍飛笨手笨腳地給女兒擦洗著;女兒頑皮地拽過噴頭,向龍飛掃射。龍飛被噴得無處可逃,女兒高興得手舞足蹈。
“狗特務投降了,狗特務投降了!”
車廂裏,龍飛想到這裏,忍俊不住地笑了。在這甜甜的夜裏,在醉人的高梁花的芬香中,他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正睡間,他隱隱約約過來一個女人,穿著一件黑旗袍,麵部看不清楚,隻有兩隻大眼睛充滿了憂鬱,她提著一隻沉重的棕色皮箱,在她左手的拇指戴著一個鑲著梅花形祖母綠寶石的金戒指,手上的光澤是奶白色的。她身上透出一股龍飛從未聞過的一股香氣。
這個風姿綽約的年輕女人好像是從地獄裏出來的。
龍飛驚醒了,額頭滲出一股冷汗。
他坐了起來,驚問:“你是誰?”
女人默默地坐在床角,把皮箱放到床腳。
“同誌,我去衛生間方便一下,這皮箱是我的家私,請你幫我照看一下。”她用嬌美的聲音,低沉地說。
龍飛遲疑地點了點頭。
女人悄悄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朝他神秘地一笑,柔聲說:“我可有點便秘,你不要等得著急,我會報答你的……”說完,她朝他擠了一下眼睛,然後飄走了。
她就像一匹黑緞子,飄悠悠而來,飄忽忽一瞬即逝……
龍飛似醒非醒,望著窗外的夜色,一片黑暗,隻聽見列車車輪滾動的轟鳴。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那個神秘女人還沒有回來。
她身體的餘香在車廂內殘留著,飄蕩在空氣裏。
龍飛感覺氣氛不對,他迅疾下床,提了提那隻棕色的皮箱,好沉,足有五十多斤重。
他來到前麵的衛生間前,標有“有人”的紅色標記,他伏在門前聽了聽,沒有任何動靜。
“同誌,前麵還有衛生間。”一個女列車員走到他的麵前,親切地說。
“不,不……我找人。”龍飛結結巴巴地說。
女列車員疑惑地望了望他,離去了。
又等了半個時辰,那個女人仍然沒有露麵,龍飛越發感覺不對。
這時,那個女列車員又折了回來,手裏拿著一串鑰匙。
“列車要進站了,我要鎖衛生間的門了。”她對龍飛說。
“前麵一站是哪裏?”
“棗莊。”
“現在是幾點?”
“差13分3點。”
女列車員來到衛生間門前,上前敲門。
裏麵無人應聲。
“有人嗎?”她小聲問。
沒有人回答。
“有人嗎?”她提高了聲調。
依舊無人應答。
“奇怪?這個人可能睡著了。”女列車員用鑰匙開了門。
衛生間內空空蕩蕩,窗戶大開,哪裏有那個女人的影子。
坑沿上落著一支梅花。
一支枯萎的梅花。
龍飛看了大驚失色,急忙跑回車廂,抄起皮箱,推開窗戶。
這時,列車已緩緩進入棗莊站,站台上人們稀稀兩兩。
龍飛從窗口翻了出去,朝列車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翻過柵欄,跑到一條河邊,高高將皮箱舉起,拋向河心……
“轟”的一聲巨響,一股氣浪將他掀翻到河岸上。
他昏了過去。
醒來時正躺在醫院裏,兩個穿著製服的公安人員正在交頭接耳,一個醫生緊張地忙碌著。
一個公安人員問他:“你的炸藥是從哪裏來的?”
龍飛回答:“我是公安部的。”
另一個公安人員皺了皺眉頭,“公安部的?誰能證明這一點呢?”
龍飛說:“我在回京路上,遇到了案情……”
“案情?”那個公安人員越聽越疑惑。
龍飛吃力地支起身子,說:“給我一支筆。”
公安人員把一支鋼筆遞給他。
龍飛在手心裏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電話號碼。
“你們打這個電話詢問一下,我叫龍飛。”
“你?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龍飛?”那個公安人員驚得張大了嘴巴。
龍飛平靜地點了點頭。
公安人員接通了北京的電話,龍飛的話得到了證實。
公安人員高興地說:“龍飛同誌,真的是我,我們要向上級立即彙報。”
另一個公安人員說:“你現在好好休息,如果需要我們配合,你盡管說。”
兩個公安人員出去了。
醫生和護士忙碌了一陣也出去了。
病房恢複了平靜,隻有秒針在急速地跳動著。
病房的燈光很暗,但是龍飛還是難以入睡。他下了病床,隻覺腦袋昏沉沉的,他來到門口開了門,走廊裏靜悄悄的,看不到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兩側躺椅上臥著一個臃腫的中年男人,鼾聲大作;他們的鼾聲忽高忽低,間歇時間比較長,低垂時像拉風箱時,亢備時像輕風大作。他可能是哪一位患者的陪住家屬。遠處偶爾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光線昏暗,到處都顯得比較簡陋。
龍飛回到屋裏,發現屋角立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她背朝著他,正在試針劑。
她是什麼時侯進來的?
我剛才出屋時怎麼沒有看到她?
剛才病房裏明明隻有我一個人。
這間病房在一樓,窗戶洞開,窗簾隨風飄動;窗外有一顆老掉牙的老榆樹,風一刮,榆葉籟籟而落……
龍飛默默地坐到病床上。
“把褲子脫了,打針。”那個護士沒有轉身,用熟練的語調說。
“這是什麼針?”龍飛問。
“這不是病人應該問的。”護士轉過身來,她戴著厚厚的大白口罩,僅露出兩隻陰沉沉的大眼睛。
護士舉著針一步步逼向龍飛……
龍飛隻得躺到病床上,左臉頰貼在枕頭上,右臉頰朝著牆壁,他解開了腰帶,緩緩地脫著褲子。
那個女護士緊緊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針頭對準了他的臀部……
這時,龍飛猛然發現這個女護士穿著的一雙高跟鞋,鞋頭上鑲著金黃色的小梅花。
梅花?
他陡地一驚,猛然又發現了白大褂下滑落出來的旗袍的一角……
他翻身坐了起來。
女護士一驚,順勢朝他紮來;他不顧一切地去攥她拿針頭的手腕……
女護士見右手難以脫手,於是用左手摸出一支手槍,這是一支消音手槍。
龍飛見狀不妙,飛起一腳,踢落了來者左手中的手槍,與她廝打起來。
來者使出渾身解數,用左手掌朝龍飛麵門擊來。
龍飛一閃身躲過,右手緊緊攥住來者的右手腕,左手將她按倒在地,用膝蓋頂住她的後背,喝道:“準派你來的?”女子一聲不吭,長歎一口氣,沒有了任何反抗。
龍飛覺得納悶,掀掉了她的口罩。這個年輕姣小的女人,瓜籽型臉,唇紅齒白,皮膚白晳,玲瓏剔透,約有一米六〇身高,她的雙目微睜,似有氣息。
“你是什麼人?誰派你來的?”龍飛又一次喝道。
漸漸地她的身體泛綠,成為一具綠色的屍體。
龍飛發現在她的脖頸有一個小小的針孔,原來在搏鬥中,她見已被龍飛識破,無力逃脫,刺殺任務斷難完成,於是一死了之。
龍飛立即報告當地公安機關,經過檢查,在她的雙乳間印有一顆小小的梅花,除了那支消音手槍,再也沒有其他線索。這個年輕的女子好像不是本地人。
這具綠色的屍體成為一具無頭屍。
龍飛當然清楚,她是梅花黨人,因為在每個梅花黨人身上都有梅花的痕跡,或是隱身在身體的某個部位,脖頸、耳垂、唇上、雙乳、肚臍、臀部、後背、足麵,或是衣物上有梅花的標誌,梅花形耳環、戒指、手鐲、項圈、足圈、腰飾,旗袍等衣物上的梅花型紀念章或紋案。梅花黨人以年輕美貌的女士居多,女人常用的各種飾物上往往有梅花的圖案。但多數的紋身是隱秘的,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塗抹才能顯現,這樣做是為了保護自己,但也有故意露這種標誌,以示炫耀或顯示威力,或者是為了接頭。梅花黨的五朵梅花:白薔、白薇、白蕾、黃櫨、黃妃,白敬齋的夫人夢韻、蔡若媚、王璿,黃飛虎的二姨太林鶯曉等人身上的梅花飾物都是隱秘的,用那種美國製成的特殊藥水塗抹才能顯現,但這種藥水也不是相通並用的,各用各的解方,隻有對症下藥,才能顯現。
龍飛養了兩天,已覺大有好轉,頭腦已清醒許多,因為北京的任務重大,時間又緊。棗莊市公安局決定調用一輛警車送龍飛前往北京,龍飛經請示北京已被批準。
護送龍飛的是棗莊市公安局的優秀偵察員陳滸,他是龍飛的警衛兼司機,今年26歲,已榮立過二等功。他是個愛說愛笑十分幽默的小夥子,從部隊複員後就分配到棗莊市公安局工作,他的家鄉在微山湖上的一個島上。
李滸駕駛著吉普車,龍飛坐在他的旁邊,陳滸感到十分自豪,很夠和自己傾慕的反特英雄在一起,而且距離是如此之近,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事情。
一路上還算順利,雖然有的是土路,拖拉機、載重解放貨車揚起的塵土不時灌進車廂,落在龍飛的身上,但是龍飛也不願意關上車窗,因為魯西平原的夏天實在太迷人,一些光著腚的男孩在葦子坑裏快活地嬉戲,推著水浪,發出由衷的笑聲。玉米地裏那一杆杆堅實的玉米伸展著飽滿的果實,隨風搖曳的玉米穗兒就像當年兒童團員手持的紅櫻槍的穗兒。遠山如黛,雪白的雲朵緩緩移動,在蔚藍的天空自由自在地行走,有時像白色的蓮花,婷婷玉立,有時又像仙女的衣裙拖曳了廣袤的天地之間。遠處,那一座隱隱綽綽的農家小屋冒出嫋嫋炊煙,傳遞著烙蔥花餅的味道。
這時龍飛想到了自己的家鄉,江南水鄉比這裏秀色還多,但是沒有這裏淳樸深厚,那裏稻田較多,而這裏多是挺拔的玉米高粱。龍飛還想到了妻子南雲的故鄉,蘇北山區那些蒼翠的山林,林中布穀鳥的啼鳴,村頭的那口老井,以及屋角那個醃著鴨蛋的大瓦罐。
這裏的老鄉更是熱情待人,中午他們將車停在一個樹陰下,敲開了一家農戶的門,想用錢買幾個玉米麵餅子和幾個鹹鴨蛋吃,熱情的農婦將幾個剛烙好的滾燙的玉米麵餅子塞到他們手中,又從屋裏拿來幾個煮熟的鴨蛋,死活不要他們的錢。
那農婦漲紅著臉說:“大兄弟,吃吧,嚐嚐俺家的玉米麵,這是新碾的玉米麵;鴨蛋也是俺家養的鴨子下的。”
龍飛心裏湧起一陣感動,老區的人民就是忠厚淳樸,這裏在抗日戰爭時期曾是敵後根據地。
兩個人在樹陰下吃了玉米麵餅子和鹹鴨蛋,陳滸從車裏取下一個軍用水壺,到附近小河灌滿了水,於是又上路了。
吉普車已經開得很遠了,龍飛仍然依依不舍地望著那個矇矇朧朧的農家小屋,直到它消逝在地平線上。
天剛擦黑,他們已進入河北邯鄲地界,路過邯鄲市集市時,龍飛買了兩個大鴨梨,他用袖子蹭了蹭,遞給陳滸一個。
陳滸笑著把鴨梨放到一邊,說:“龍大哥,這裏的鴨梨水分足,但是不夠甜,要說梨還得數山東的萊陽梨,那是從裏往外甜,甜到根上了。”說到這裏,陳滸咂巴咂巴嘴,好像正在嚼著萊陽梨。
“河北這地段還能說深川大蜜桃,可惜不是季節。
吉普車駛入一段土路,開始顛簸。陳滸努力把握著方向盤。
“龍大哥,再走一段路,咱們找一個小店過夜,我記得前麵有個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