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這個庸俗的人來說,過年最大的意義無非是吃吃喝喝。除夕一早,天剛亮,鬧鍾就歡騰起來,幫我一甩懶覺惡習。聽聽樓下已有動靜,趕緊穿衣穿褲,搖搖晃晃下樓幫忙。家裏就是我體熱,任何天氣,手從不會冷,沾水的活自然就歸我管了,其他稍有技術難度的事,也幫不上忙,等著打下手,被呼來喚去的。缺個碗碟,少點蔥薑蒜的,喊一聲,我趕緊洗了遞過去。手閑時,掏出相機拍拍家人和飯菜。從廚房到天井,再到堂屋,處處油煙水汽蒸騰,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這才有過年的味兒呢!
夜裏十二點是開財門時間,也就是放鞭炮點煙花。街坊們扔下電視和麻將,老老少少全都擁出門來。爆竹聲震耳欲聾,麵對麵喊話都聽不清。電光遍地,硫煙彌漫,被煙花照得紅紅紫紫的。一街人瘋了似的,又跳又笑,驚呼連連。
放完自家的煙花,我和哥連忙背上相機包、三腳架和手電,趕往東邊山裏,爬到山頂,遙望火樹銀花滿城綻放,夜空被映紅,流雲透亮。
初一懶懶地起來,看看電視聊聊天。貴陽的大舅一家,都勻的大姨一家都在傍晚時候趕來。計算好時間,到城北路口接回,食宿安排妥當,夜裏圍爐笑談,一天就過去了。
從初二開始,家族裏的幾十張嘴如同四處覓食的蝙蝠群,吃完這家吃那家。烏泱泱先鑽到了三舅家,狂吃海塞到深夜了事。初三下午,大家調整了覓食方向,從各處彙到我家,一起七手八腳炒菜端碗圍觀。三舅一高興,還扯起喉嚨狂歌一曲。初四中午,小姨新蓋不久的房子早早敞開了大門,在堂屋的祖宗牌位下擺了兩桌麻將,供這群吃貨飯前消遣。
初五,大家又陸陸續續前往小舅家。新房子的格局敞亮,客廳寬大,四麵有窗。拉開落地窗的厚簾,鳥瞰獨山煙雲,竟然認不出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市鎮。黑神河盤繞在腳下樓間,蜿蜒穿過,水麵反映灰白色天光,看上去似乎是幹淨的。
席間三姨夫的後妻站起聲明:在座的各位,如果有誰明天不去我家吃酒,我就要扛著菜刀去挨家請人……我說不去了,扛十把菜刀來也沒用。氣氛一時有些尷尬,不過親戚們都習慣了我,笑笑無事。
然而第二天,我正準備晚飯,三姨的兒子來電催促,不由分說的熱情讓人難卻。他為此已準備了好幾天,滿桌好菜,個個吃得肚飽腸圓。
這頓之後,沒等消化係統有片刻歇息,假期就要匆匆過去了。在外地上班的表兄妹們戀戀不舍回家收拾行李,準備次日趕路,一個個風流雲散,年就算過完了。
我身邊朋友多數討厭這種走親訪友的假期,我卻很喜歡。聊天喝酒,猜拳打馬的大聲吆喝,熱情瞬間被點燃的感覺很享受,成天心裏暖烘烘的。難免被問詢事業和婚姻問題,我也不覺得尷尬為難,據實回答。不想囉唆的時候,兩眼一瞪,他們就都乖乖閉嘴了。誰要跟我語重心長,就等著被我罵個狗血噴頭吧。
過年,鬧熱的要比冷清的痛快得多。生活壓力逐年增大,人容易變得越來越淡漠,隻關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其他的都覺乏味,最後一個個都沒了生活的精氣神。我很慶幸出生在一個有強大凝聚力的小老百姓家族裏,裏麵有種力量讓人放心。他們根本不在意你是好是壞,價值幾何,隻要你不裝腔作勢,互相之間就沒有間隙,相處起來隨意自然。也不會因為生活距離太遠而無話可說,反倒會因此更顯得親密——
三舅媽一聽說我要回來,費神費力準備了我最喜歡的涼拌粉,有些佐料在這個季節不易遇到。三舅在我回來的當晚燉好一大鍋骨頭湯,次日一早就騎著摩托車來接我去吃早餐。他們對親人的記掛全都濃縮在短短的時間裏,讓人感動得心顫。表兄妹們忙拉著我講一年來獨山的變遷、趣事,講他們的各種變化,讓我感覺離它並不太遠。
初六夜裏,每一個人的離開告別,都仿佛像某種儀式,總要花上個把小時,欲走還留。說不完的話,眼神裏無盡的不舍,最後會過來輕拍我肩背,互道平安珍重,轉身多次才狠心離去。在座的每個人都會送出門,目送背影消失。
我不知道屋裏最後一個送別的人心裏是何光景。每念及此,會不由得腦補父母送我離開後,回家麵對空屋的落寞,就心痛如絞,不知所措。我常常懷疑自己的所謂逍遙是否太過自私,不知往後的時光裏,是否該放棄其他一切,盡孝於他們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