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街邊抽煙(1 / 1)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我和小利就喜歡坐在這條街邊。廠裏發的襯衫不透汗,我們習慣把上衣的紐扣解開三顆,讓風吹到懷裏。然後,小利或者我,忸怩地推讓一番,一個人掏出皺巴巴的煙盒。我們倆笨拙地一個擦火柴,一個用雙手捂成括號,擋著風把煙點了。夏天的傍晚,從工廠那爐子似的車間裏出來,我和小利總坐在這條街邊的青石台階上抽煙。倒也不為別的,街對麵是家很有名氣的譚魚頭火鍋店,靠街的一麵是窗戶。透過窗戶我們看不到火鍋裏的真材實料。但是我們知道,能進這種飯店裏吃飯喝酒的,肯定不是我們這樣的人。

讓目光在空中彎來繞去之後,也看不到譚魚頭火鍋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實,我和小利著實有些失望,隻好坐下,繼續抽煙。傍晚的陽光通過譚魚頭的窗戶反射到地麵上,沒了力道,很軟弱,我們就把它壓在屁股底下,相當於墊張報紙,點著第二根煙。一般情況下,我和小利沒什麼話說,從小光屁股時就在一起,能說的該說的早就說很多遍了。我們用三根煙等待著晚上的加班時間,在三根煙的空當裏,我們除了羨慕那些呼朋喚友的人一撥一撥代替我們去驗證譚魚頭火鍋的真假外,多數時間就看著手裏的煙頭一點一點地變短。在煙離開嘴的時間裏,我們總要把煙縮在手掌裏,似乎不想讓別人看到。

偶爾的,我和小利也會沒話找話地扯幾句,比如我們故意躲在廁所裏抽煙被老師發現開除我們,比如我們小時候吵架的原因不過是你多吃了我家一頓飯我少吃了你家一樣菜。其實很多事過去就過去了,我們應該任由它留在那兒,慢慢淡出我們的記憶。我們的大腦應該用來想著怎麼能多加一些班,多掙一些錢,以後好娶個像樣的媳婦兒,生個比別人家健壯而好看的娃娃。但是三根煙的時間有時確實很長,甚至漫長,漫長到我們必須把小時候的一些事攪和起來,說三道四。然後,一不留神讓煙把我們嗆出眼淚來。

那條街留給我們的印象,除了陽光下的譚魚頭和一長條一長條的青石階,就是我們並不喜歡卻一直在迷戀的煙霧,還有彌漫在街道上空的車間裏的膠水味。後來,我和小利在那條街上呆了很久,從送水工到水店老板。我們倆還極力攻關過那家一直長盛不衰的譚魚頭火鍋店,希望他們能用我們那間小店的純淨水。但是他們嫌我們的檔次不夠,我和小利以小老板的身份輪番上陣都不行。

之後,我們的生意不鹹不淡,但是比起當初在車間裏等著加班熬夜當然是好得多。甚至,我們可以去對麵的酒店裏坐著,俯瞰這條舊舊窄窄的小街。

當然,譚魚頭終於還是走了,換了一家,還是火鍋店。臨街的窗戶和牆全部打掉,裝上一水兒的玻璃牆。坐在裏麵能把街上的煙頭看得一清二楚。當然,街上行走的人一抬頭,我們就透明地坐在他們斜上方,有些為富不仁似的在喝酒吃火鍋。

我們的水店發不了財,也餓不著人。不過我和小利倒真討著了家鄉最出色的姑娘做了媳婦,還各自生了白白胖胖招人喜愛的兒子和閨女。在兩個年輕的媳婦坐在店裏當老板娘的傍晚,我和小利就愛去火鍋店裏坐著。我們竭力學著那個年輕的夏天我們所想象的一切,比如,認真地檢查著火鍋是不是貨真價實,動作誇張地碰杯,把酒一口一口幹掉。醉意襲來時,我們還是會沒話找話說,但是十六歲之前的記憶再怎麼攪和也想不起什麼來了,倒是十六歲那年傍晚的三根扭扭捏捏的煙讓我們唏噓不已。

同樣的傍晚,我們閑坐著,說些不痛不癢的關於幸福的話題。

說了幾句,碰了幾杯紮啤,沒了興致。似乎商量好的,我們倆把手插在褲兜裏,踱到街對麵。青石台階還在,但是台階上不再是低矮的窩棚出租房了,而是一家商場,生意興隆。所以,青石台階早沒了本色,上麵都是腳印。

我和小利對望了一眼,有些猶豫,想坐下。感覺到旁邊有人好奇地看我們。是的,兩個衣裝整齊幹淨的大男人,坐在人來人往中,毛病。

小利多餘地用嘴吹了吹台階,似乎想把那些腳印吹走。我笑了,一屁股坐踏實了,仰頭看對麵火鍋店的玻璃。不知是醉眼迷蒙還是陽光撞到玻璃就散了,世界一片金黃。

小利捅了捅我,我扭頭,小利遞了根煙給我,示意我往左邊看。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麵對著人流的熙來攘往,他們伸直雙腿,晃著身子,屁股下墊著廣告傳單。他們用火機旁若無人地點煙,吞雲吐霧。恍惚的,就是十六歲的我和小利。當然,很明顯不是。他們染著頭發,好像是黃色的,又似乎是棕色的,傍晚的陽光照著,不確切。他們還穿著肥大得出奇的衣服,他們不用解扣子,風在裏麵鼓鼓囊囊地走。

他們就在我們的左後方,近到能聞到煙絲的味道。似乎注意到我和小利一直在看他們,兩個小家夥齜牙笑了,揚了揚手裏的火機,示意我們,你們是不是忘了帶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