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在彼得堡(2 / 3)

“這有什麼不便說的呢:你不是沒有頭腦的人,看一些書,對俄羅斯文學的議論有點見地。上學,想去上學是不是?很好嘛。怎麼,你想進大學,對嗎?”

他這幾句話忽然把列賓的生活照亮了!雖然還沒有置身其中,他這個假定卻使列賓陶醉: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和大學生相像?在列賓心目中,大學生都是神話的英雄,他甚至不敢正視。他打心眼裏惋惜,當時因為“搗亂”的罪名,大學生被禁穿自己的製服、天藍色的帽箍和特製衣領。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中,他愉快地默不作聲。

最後,像受審的犯人一樣,列賓決定向他坦白出全部真情。

“你知道,”壓低聲音,列賓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我本來有心想進美術學院……”

“原來如此,哪裏用得著這麼左右為難哩!進這學校倒容易,但必須要有天分,啊,上帝!”他霍地精神抖擻,用一種激動的聲音叫起來:“我們到達彼得堡了!瞧,瞧——馬上就會看到十字架教堂,啊呀,家裏不知道是什麼模樣呢!”

他起身從這個窗口跑到那個窗口,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列賓卻感到恐慌可怕。他首先考慮到的是去哪兒落腳呢?

“請告訴我,看在上帝麵上”,他對一直與自己攀談的同伴說,“麻煩你指點我,我該在什麼地方落腳?美術學院在什麼地方?”

列賓完全不覺得眼前這樣喋喋不休多麼不是時候。但他仍然纏著同伴不放手,雖然也感覺出來,對方已經心緒大亂,未必能回答自己什麼問題。

“啊,這個,你必須上華西裏耶夫島,很遠,得穿過整個彼得堡。”

“往後我可以到府上拜訪請教嗎?能不能留下尊姓大名?”他還不知趣地問。

“可以。維克多·康斯坦丁諾維奇·福爾茨。”

列賓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匆匆和旅伴握手作別。猛地,他感到自己掉進這大城市生活的冰冷海洋中。市聲鼎沸,像暴風雨大作時的急流漩渦。他嚐到了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驚駭情緒,遠處異鄉的嚇人孤獨感,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但他到底還是坐進了雪橇,車夫是個心地善良的小夥子。雪花漫天飛舞,大片大片地紛紛降落,旋即又溶化了。他眼睛朝寬闊的大街瞧個不停。處處摩肩接踵,車馬輻輳。雪橇轎式馬車,一個接一個,川流不息;人行道上,屋宇和商店前麵,人流像做過一年一度的大彌撒後從教堂蜂擁而去似的,密密麻麻。大部分都是青年人,頭戴三角形呢帽,佩著金線織繡的領章;也有不少軍官、太太和小姐。正是下午四五點鍾光景,有人向前,有人往後,行人車馬絡繹不絕。

一個遠離家鄉的年輕人,一個隻憑畫片想象過首都市容的人,此時此刻他的心境可想而知。阿尼契科夫橋上奔騰的群馬雕塑,喀山大教堂莊嚴肅穆、從容典雅的柱廊,涅瓦河街口高聳雲霄的尖頂,涅瓦河口矗立的雨西尊斯芬克斯塑像,以及他的幸福、他的命運所係的彼得堡美術學院,都曾千百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列賓心頭猛跳:我真的不是在夢中。

“嗯,現在上哪兒去呀?”車夫問。

“找個旅館住下,房錢便宜一點的——你知道這種客店嗎?”

“打聽一下吧,你想什麼價錢合適?各種房間都有的。”

他們在一家名叫“麋鹿”的旅館前停車,聽說有一盧布一間的客房時,便在這住下來。

已經是暮靄四合的時候,房間內憋悶無聊。列賓要來一個小茶飲,就著鎖形白麵包一口接一口,也記不清喝了多少杯茶,暖洋洋地出了一身輕微舒服的汗。

在風塵仆仆的長途跋涉之後,他感到這兒安謐寧靜,稱心如意,轉眼間睡意起來。在幹淨舒適的被褥裏,一會兒便美滋滋地睡熟了。好久以來,他沒有這樣自由伸直腿腳,鋪蓋這樣暖和。

列賓醒得很早,天還沒有放亮呢。這時,他仿佛第一次清醒過來麵對現實,禁不住怦怦心跳,數清楚自己身邊所帶的鈔票以後,他恐慌的心情更加厲害:他發現自己的皮夾裏已隻剩下47個盧布。在這間房子裏還可以住上30天,往後怎麼辦呢?

“怎麼樣?”列賓問一個外貌忠厚的服務員,“要是論月租用這房間,一月我該拿多少錢?”

“說不上,先生,我們這兒還沒有住過這麼長的客人。要是你打算長住,你不如到外麵給自己找個論月租一間的房子,好好兒討價還價一番,租金少則6盧布,多則10盧布。這麼著太不上算啦,一月花30盧布房錢!”

“怎麼能找到這樣的房間?到什麼地方去找,跟誰打聽呢?”

“就這麼沿街一直走下去,瞧瞧大門上貼字條兒沒有,看看上麵怎麼寫的,再細問問掃院子的工人就行了。多走幾步,靠小馬路那兒,租費收得賤些。”

這一天,彼得堡的清晨剛剛開始,去找棲身之處以前,列賓先來到涅瓦河畔,他要看看美術學院。他長久地站在斯芬克斯身旁,四處張望,極力想更快地熟悉一下僅僅在畫麵上見過的景色。

美術學院那緊閉的大門充滿著無限的誘惑力。似乎大門馬上就會向他敞開,歡迎他的到來。從裏邊會走出一個人來,從外表就可以準確地猜出他是一個畫家,可是大門並沒有打開,時間尚早。

列賓呆呆地佇立在那裏,心潮起伏,興奮異常。此時此刻,他根本想不到,等待他的是重重障礙。他曾相信,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進入這扇大門。

在斯芬克斯身旁度過的這個晦暗的早晨,他永生難以忘懷。他新的人生之路就要從這裏開始。在小馬路上,根據大門上貼的招租字條,列賓登上了四樓,也就是頂樓。精明利落的女主人領他看一間房頂微拱的小房間。她想收6盧布的月租費。他覺得房間挺中意,便開始討價還價,提出5盧布,因為這兒離市中心可夠遠的。

“那有什麼關係,你是大學生吧,這對你還算方便,你不是要找離大學最近的地點兒?”

“不是。”她把列賓當成大學生的假設,讓他受寵若驚,不禁難為情起來。“不是”,他囁嚅著說,“我打算報考美術學院。”他一口氣說出後麵這句話。

“啊呀,那就太巧啦!我丈夫是建築藝術家,我侄兒也正準備進美術學院呢。”

列賓心裏高興得突突直跳,他們講好,這間房的月租金5盧布50戈比。

列賓恨不得馬上搬進這開著閣樓式窗戶的新居,動手畫點什麼。

轉天一早,列賓便出發了,遍訪聖像畫師作坊,表示自願報效,但到處都隻是冷淡地登記下他的住址,答應需要時再通知。他感到這方麵沒有什麼希望,便走去另向製作招牌的作坊打聽——也是到處隻答應需要時再通知。

精疲力竭,他順便走進一家小館吃飯。飯菜都十分香美可口,但用去了30戈比,如果天天都吃一頓這樣的飯,剩下的幾個錢馬上便會花光。列賓身邊還有從楚古耶夫帶出來的茶葉和白糖。於是,他走進一家小店,買了兩俄磅黑麵包,拖著疲倦的步子走回寓所。傍晚時候,他就著黑麵包喝著自泡的熱茶,渾身冒汗,感到舒服無比。麵包隻花了3戈比,喝茶就塊糖也所費無幾!“日子應該這麼過下去”。他心裏思謀著。這個發現讓他心花怒放,在重重危險麵前,抖擻起精神來,唯恐餓死的恐懼心理現在消失了。

給列賓送茶炊的老太婆是房東的遠親,他求她在空閑時候邊織襪子邊坐著給他做模特。他調好顏色,興致勃勃地畫起她的肖像來,精心琢磨,把她柔細的皺紋用筆畫到紙板上。

房東太太看見作品後,大加讚賞,列賓猶豫地發問:“我最近能見到您的丈夫——建築藝術家麼?”

“能呀,能呀”,她說,“正應該叫我那位瞧上你的大作才對,當然,我一點不懂,不過我覺得已經十分好了。聽聽他怎麼說倒挺有意思,他是我們這兒的藝術家嘛。”

“啊,歡迎,歡迎”,列賓央求說,“能給他看,我可太高興了。”

可愛的老太婆,那個模特,她不光天天早晨給列賓買來3戈比的黑麵包,而且還想著把它在爐灶上烤熱,喝茶時送來的正是香氣噴噴、切好的一塊塊美味熱麵包片,使列賓感到自己從來沒吃過這樣好吃的麵包。黃昏時分,老太婆走來輕聲細氣地說:“房東亞曆山大·德米特利耶維奇·彼特羅夫想知道,現在能到你這兒來嗎?”

“啊呀,當然,當然”,列賓慌起來,“請吧,請吧,我已經恭候好幾天了……”

門口出現一個非常謙遜、和藹可親,帶著怯生生神色的人。他穿著皮毛鑲邊的長袍,頭發棕黃,蓄著小連須胡。

房東的光臨使列賓興高采烈,請他坐下,給他端茶,順便拿東西蓋住自己吃的黑麵包片——列賓感到慚愧。

輕輕咳嗽幾聲,柔和的噪音裏顯示拘束,他謙和、審慎、用極其誠懇和同情的態度,開始詢問列賓的計劃、願望和所能指望的物質來源。列賓感到,他想的問題如此嚴肅,具有如此無法回避的重要性。他懷疑自己是否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把做不到的幻想當成可能實現的事來辦,如今自己想趕快回去,趁早回轉楚古耶夫,在目前還有可能回家的時候……

“嗯,嗯,就是這些,沒有旁的問題哪?你已想到這裏來啦,怎麼想到這裏來啦!不,老弟,不必這樣,你已經幹完了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你越過了盧比孔河。”列賓知道愷撒橫跨盧比孔河這段故事,盧比孔河是古時南阿爾卑斯高盧與意大利之間國境分界的河流。公元前49年,朱裏·愷撒不顧元老院反對,率軍隊越過盧比孔河,首先在意大利發動內戰,終於奪取了羅馬渡河時,愷撒曾慨然言道:“有進無退。”後也以此比喻采取義無反顧的決定性步驟。這個令人信服的偉大真理,現在從這個文質彬彬的謙遜人口中說出來,叫列賓感到無限高興。他認真思索起來:打心眼裏說,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從彼得堡退回老家去的。我對彼得堡的興趣正在每分鍾地增加。

亞曆山大·德米特利耶維奇慢慢地問列賓讀過些什麼,知道些什麼。

“嘿!怎麼?你沒看過《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好吧,那你就應該從這兩部書入手。不必忙著去找,這種書眼下你也買不到,我借給你,不妨你仔細讀讀。我孩子們有這部作品。”

列賓和這位頭發棕黃的謙遜長者交談愈深,對他懷的敬意也愈大。他在物質方麵的清貧顯而易見,但貧窮並沒有把他束縛起來,而是遠遠退在背後,他是個嚴肅認真的人,對生活中最重要的現象有深刻的理解。這點很容易感覺出來,這使他變得崇高。他仿佛不是來自這個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