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在彼得堡(1 / 3)

列賓19歲時畫的自畫像,表現了一張年輕勇敢和充滿激情的麵龐,雙眼流露出探索的神態。仿佛這位年輕人正在提出這樣的疑問:“為什麼世間存在著不公平?新的生活就在前麵,可生活將是怎樣呢?”當然,除此之外,你還可以感受到一往無前的決心。

年輕人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中離開了故鄉楚古耶夫,告別了親愛的母親和弟弟,帶上他畫聖像辛辛苦苦掙來的100盧布,踏上了漫長的旅途。

到彼得堡去,到遠離家鄉1500公裏的地方去,在那裏列賓舉目無親,但是,那座城市是當時俄國的首都,文化藝術的中心,擁有一所他向往已久的美術學院。

一輛四輪馬車緩慢地行進在哈爾科夫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趕車人不停地揮動鞭子,鞭梢兒在六匹馬的頭上叭叭作響。

列賓坐在靠外麵的一個座位上。他頭上還有一層,上邊裝著行李。馬車晃來晃去地走著,爬山時顯得十分吃力。為了不被甩到壕溝裏去,車一爬山,列賓就得先跳下來徒步而行,這樣比較安全。一路上,他多半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車上,寒氣砭骨,雙手都凍僵了。

列賓穿著銀灰色呢麵皮襖,皮襖外麵還披了一件帶風帽的黑呢軍大衣。

這件軍大衣原本是庫片斯卡那兒一個神學校學生的,他是列賓承包人季摩費·雅柯夫列維奈的親戚。他很喜歡列賓的一件厚呢大衣,而列賓也把對方的軍大衣視為不可多得的珍品。於是,兩人交換了大衣作為紀念。

馬車單調地搖晃著,而車上列賓的心裏很平靜,不久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地從眼前掠過。想到未來,他浮想聯翩,既有憂慮,也有美好的憧憬。

陽光燦爛的白天被漆黑的夜晚所代替,接著又是黎明、朝霞和預示著將有一場初寒的落日餘暉。一共經過多少次這樣的更迭,早已無從記起,唯有馬車還在不停地走啊,走……

突然,馬車停了下來。周圍是漆黑的夜幕。遠處傳來幾聲槍聲,頓時一片慌亂。隻見車長和車夫跑去追趕淹沒在黑暗中的人影。

原來是小偷爬到車上,企圖割開覆蓋行李的雨布,偷走裏邊的提包。馬車這時正行駛在匪患如毛的奧爾洛夫省境內。東方漸漸顯出魚肚白。朦朧之中可見一些衣不遮體的人,光著身子穿著破皮襖。其中有婦女兒童,也有老人和青年。他們眼巴巴地將雙手向馬車伸過來乞討、求救。這裏無疑在鬧著饑荒!人越聚越多,吵嚷聲也越來越大。眼前晃動著的都是手。有人扔錢給他們,於是人們一下子湧過去搶錢,你踩我,我踩他,亂作一團。接著,又是舉在空中的手,哆哆嗦嗦的手,手,手……

趕車人想把他們從車旁趕開,朝著乞討的人群甩了一鞭子,馬車又重新上路了。

人們依然尾隨在車後,伸著雙手,邊跑邊叫。好像整個苦難的俄羅斯伸著顫抖的雙手在乞討。這是在1863年,俄國廢除農奴製兩年之後的情景。

在去彼得堡的路上,列賓一直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之中。但此時饑餓的人群跟在馬車後奔跑求乞的情景,在他的心靈上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

這一天所經曆的一切,對於踏上獨立生活道路的列賓來說,無疑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臨別贈言。

他們仍然不間歇地趕路,眼看走了已經整整一個禮拜。但半道停滯了,比起這無休止的單調旅行,更叫人難受。

最長也是最不愉快的一次停滯,是在謝爾普霍夫,在這兒要搭平底渡船渡過寬闊的河麵。大家等了大半天,渡船才從對岸劃回來。冷風颼颼地迎麵吹過來,寒氣砭骨。列賓已經沒有興致爬下高座,無動於衷地望著浩蕩的流水。船隻穿梭般往來,有的載滿乘客,吃水深,有的輕裝無載,在水上迅速滑行。不過這一切都不能引起列賓的興趣,他隻希望盡快到達莫斯科,但那兒到底怎麼樣呢?想起便覺得心悸:在陌生的地方,會遇到什麼呢?

在這漫長的旅途中,列賓覺得隻有圖拉的宮城是叫人流連忘返的勝景。他們那些搭驛車的乘客集合起來,有的步行,有的叫車,向宮城出發。

在烏克蘭的村莊鎮市中,根本見不到這種古色古香的建築。這雉堞整齊,轉角處塔樓高聳的宮牆,令列賓不勝震驚。他不由得想起了《葉魯斯蘭·拉孔列維奇》和《包瓦王子》兩本書中的插圖,那兒畫的正是這樣的城牆。腦際裏浮現出當年這宮牆內的全部勇士的生活。

在謝爾普霍夫渡河之後——直到黃昏時分才渡完。

又是無邊無際的旅途。列賓枯坐著打發無聊的時光。又過了一夜……噯,到底走了多少晝夜,列賓也記不清了。

終於,在朦朧的夜色中,押運員用特別激動的聲調告訴列賓:

“你幹嗎不看看呢,莫斯科到啦!”

“到啦?在哪兒?”列賓瞪大雙眼。

“我們這不是已經走在莫斯科的街道上麼。”

“你這話當真?這些破房子,這些東倒西歪的柵欄?”

天色剛剛破曉,但四下裏已愈來愈亮,可是街道似乎老是那一條,無窮無盡逶迤下去。總是歪歪斜斜的小平房,房屋塌陷,煙囪又黑又髒,一片頹敗模樣。但最令人厭惡的,還是這些望不到盡頭的腐朽木頭柵欄,以及上麵冒著防盜賊的銳利長鐵叉的圍牆。

房舍大門上,越來越頻繁地閃現出這種千篇一律的招貼:“空房出租”。天上飄著雪花,好容易在越過一片廣場之後,街道寬闊起來,兩旁房屋也高大起來。咦,這大門上還釘著獅徽呢。開始出現教堂啦……平日聽說,莫斯科的教堂多得數不清……最後,大家進入了驛部的大院。於是,有人向大家宣布,各人可以領取自己的行李各走各的了,兩個來鍾頭以後,驛車即循原路回駛。

列賓是個對新事物異常敏感的少年,他恨不得趕快跑去看一眼“鐵路”這希罕玩意兒,看看不用套馬的車怎樣走法。這時候他想起叫沙夫卡的那個軍官的勤務兵來。最初栽電線杆子的時候,在列賓家廚房裏,引起了一場十分激烈的爭論:電報到底是用什麼法兒傳來的?沙夫卡麵紅耳赤,因為大夥不相信他而委屈得流下淚來,賭咒發誓說,有一種小巧的機器順著鐵絲飛跑,要是落在鐵絲上的鳥兒不及時躲開,準被碰個稀爛。

眼前就是火車站了。啊約,原來是這種形狀:一長溜十分高大寬敞的走廊,頂上覆蓋著玻璃;當中一大塊沒有鋪地板的場地,上麵一條條肋骨似的擺著鐵軌。遠處,一個烏黑茶炊模樣的怪東西,嗚嗚叫著,朝空中噴著濃濃白氣,朝人迎麵飛奔過來,驀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列賓被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一種欣喜若狂的情緒馬上攫住了他,他趕快向站警打聽:去彼得堡的火車什麼時候開出?逢什麼日子開車?

“不,每天開出兩趟。”站裏的工作人員笑著回答。

“原來是這樣。”列賓暗自思忖,他迫不及待地想上彼得堡,但願馬上有車開出才好。

“今兒馬上有車沒有?”他問。

“兩個來鍾點以後,有列客車開出。”

“到彼得堡得走不少時候呢?”

“一個半晝夜。今天上午10點發車,明天傍晚就能到彼得堡了。”

“可是哪賣車票呢?多少錢一張?”

列賓這會兒暈頭轉向,對什麼也無心觀看,一心一意隻想快點把他那隻塞得鼓鼓囊囊、重得要命的箱子弄過來,然後安心等待什麼時候放人進車廂,於是找好座位,飛向彼得堡……這難道不是夢麼?

車票是一張窄條羊皮紙,上麵印出火車要停的各個車站名稱。

又是車來車往,機車喘氣,吼叫,噴出一會兒是白色,一會兒是黑色的煙霧。列賓心裏隻掛記著兩件事:看住自己的箱子不要丟失,但主要的還是及時坐進他該坐的那趟列車。他在長得沒有盡頭的站台上來回踱步,靜候那趟車進站。站警答應告訴他什麼時候可以上車,該坐什麼車廂。

啊,多美啊!列賓想:我到底乘火車出站了,坐在舒適的長凳上,和坐在房間裏並無兩樣。不錯,大家坐得很擠,車廂刷著灰顏色,到處牢牢釘著放平了的十字架形鉤,上麵掛滿口袋,包袱和工具。湊巧一夥木匠師傅和列賓同車。

教堂、屋宇,都一晃而過,重又是城郊的市鎮。瞧,又是村莊,縱橫的道路,步行和坐車趕路的人們。但眼前的一切飛快變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便已經不見了。火車隆隆飛奔,飛奔……

車廂內開始大為改觀。開頭坐兩個人的板凳,大部分都變了樣了:凳上隻剩一個躺著,佝僂著雙腿,另一個爬進凳下去了,光露出一雙樹皮鞋或長靴。

空氣越來越汙濁,特別是因為烏合煙的煙霧。又有人啃起鹹鯡魚來。碎紙亂丟,一會兒便到處肮髒不堪。開門時放進一陣冷冽的氣,更讓人感到:車廂內的空氣混濁得不得了。

列賓想:我算走運,聽了站警的勸告,預先已上鄰近的餐館喝完了茶,就著小白麵包和牛奶飽餐了一頓,現在一點兒也不餓。在蒼茫暮色中,列賓昏昏沉沉進入夢鄉。他已經習慣坐著睡覺。

點燃了暗淡的掛燈。朦朧神秘的燈光,灑在口袋包袱上,灑在橫躺豎臥的人們身上。現在根本無法弄清,這是誰的胳膊,誰的腿腳,那是誰的樹皮鞋,誰的口袋,誰的箱子——混亂一團,縱橫交錯。不管爬也好,跨也好,都休想溜到門口……

在這時候,乘務員、稽查和站警會同進來查票。

乘務員挨個撕下長條羊皮紙上人們已走過了的車站名稱。這樣的查票製度簡便周到,想得真好!但看看這兒的實際操作情形才有意思呢。瞧,費很大勁把酣睡的乘客推醒;瞧,他掏出自己那條羊皮紙;瞧,乘務員撕掉了已經落在人們身後的車站!……有的睡意,愣怔半天,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折騰半天才搞清楚——這時好戲出場了:他忘記車票擱在什麼地方,一時臉上的表情迅速變換,什麼奇形怪狀都有!

對麵坐著一位中年人,列賓嚐試著和他搭話,原來他是彼得堡人。這引起了列賓濃厚的興趣,更想跟他打聽下去,但不知為什麼,一字不敢提到美術學院。

“你到什麼地方高就?”他問道。

這一問,列賓才突然感到自己的前途十分渺茫。他有點惘然,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才好。

對麵的同伴不由得注意起列賓來,這個有豐富生活經驗的中年人,大概發現列賓形跡可疑。繼續問了幾個問題之後,他便和顏悅色,開始安慰起列賓來——他是個好心腸的善良人。雖然說話時帶有極度輕微的德國音,對生活抱不折不扣的實用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