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一
有兩個北京,傳統的北京和現代的北京。就我個人而言,傳統的北京是熟悉的,現代的北京卻顯得陌生。中國許多城市都有這樣的兩麵,一方麵是悠久的曆史,一方麵是瞬息變化的今天。如何在現代中包孕傳統,如何讓傳統在現代中勃發生機,這是中國許多城市麵對的共同問題。我們當今的城市文化的弊端在於,一方麵在肆意地拆除舊物,拆除之後過了不久又翻蓋重建,結果是毀了真古董,造出更多的假古董。另一方麵是片麵追求所謂的國際化,弄得摩天樓和玻璃牆充斥著城市。所有的城市於是都隱匿了各自的個性,於是都變成了沒有差異的“現代城市”!如今這千城一麵的危機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在北京,遍地高樓已經“淹沒”了故宮、天壇、北海和頤和園,“淹沒”了凡是可以展示北京悠久傳統的城標。那些可以展示古老風情的景致,如今都消失在日新月異、波濤洶湧的樓影之中。近日閱報,一則消失讓人觸目驚心,標題是:《登天心閣望嶽麓山,除了樓還是樓》[2],文稱:“舊時的天心閣是長沙城製高點,登天心閣向西可看到橘子洲和嶽麓山的全貌。31日下午,記者在天心閣主閣向西遠眺,已看不到橘子洲,嶽麓山東麵整個輪廓也有部分被高樓遮擋。放眼望去是成片的樓房。”記者還說:“隨著長沙城市的變遷,天心閣已被淹沒在高樓之中。”這則報道講的不是北京,卻讓我們看到了北京的影子。
一方麵是在商業的驅動下樓群瘋長,另一方麵是一些人積習難改好古成癖。這就是當前城市文化的窘態。隨著所謂的國學浪潮的興起,一股複古的暗流也在湧動。在這一點上,北京也沒有落後。為了闡明這一觀點,我們不妨從一個建築物的命名說起。那年北京開奧運會,關於奧運場館的命名,“鳥巢”是從民間先叫起來的,“水立方”的命名是否來自民間,不得而知。後來,傳媒上有人說,鳥巢其實應當叫“鳳巢”,水立方其實應當叫“龍宮”。據說這樣的名字兩相對稱,更有民族風格,更符合國粹精神。
幸虧這“靈感”是事後發生的,要是當時真的以鳳巢、龍宮命名這兩座奧運場館,豈不貽笑於世人?豈不是與眼下房地產業流行的“禦”啊、“尊”的一起陷入庸俗的大合唱?幸好北京民眾的聰慧走在了前頭。那些“國粹”來不及展示才華,便被來自民間的諧趣“消解”了:鳥巢終於被順理成章地(盡管還是半推半就地)“鎖定”了。與此相關的是那座不很美麗的中央電視台新址。它的出現一開始就受到調侃。民眾無權改變事實,隻能借它的一場意外幸災樂禍地“宣泄”了一陣。為了表達不屑,積憤的北京市民給了它一個不雅的外號:大褲衩!“大褲衩”於是也在民間順理成章地流傳開來。
這些事例暴露了一個值得重視的文化狀態。當今北京,從酒樓、賓館到日常居家,到處充斥著禦園、帝尊、蓬萊、天宮一類淺薄的詞語。表麵上看,是為了彰顯古代文明與發揚中華文化,而實質上卻是被商業利益所驅動。從這些堂而皇之的命名中,可以看出當代北京(至少是相當一部人)的文化意趣,一種在張揚古代文明的名義下的、對於古典的拙劣照搬,一種近於失態的“迷戀”。
與此相關的另一種極端,則表現在所謂的對國際性和現代性的盲目追求上。走出此刻我們開會的九華山莊大門,往西北一路行去,沿途一例排開的,是威尼斯,是普羅旺斯,是楓丹麗舍,是雅典,是拉斐特城堡……。人們揶揄說,在北京昌平別墅區,一不小心就會從法國誤入德國。這已經不是一般的缺乏想象力的問題,也不僅是一般的西方崇拜的問題,而是暴露了相當嚴重的文化病態。
記得二十多年前,那時看到一則報道,一位久居國外的華裔女士,為了使孩子有鄉國之感,特意帶著孩子來到北京。孩子卻是一點也不激動:北京有什麼好?不就是紐約嗎?!不幸的是,我們被孩子說中了。北京的確是在(並非刻意地)克隆紐約。所謂的追求國際化大都市的結果,是北京正在向著第二個紐約接近。不信你從建國門往東走,北京可以完全自豪地說,它比紐約更新、更繁華、更氣派!不幸的是,傳統的北京也在這種逐漸接近中逐漸遠去。
二
這次會議的主題是討論當代北京城市精神的藝術呈現,其議題真有點警策意義——一個短句中三個關鍵詞組:當代北京、城市精神、藝術呈現。三個詞組,帶給我們以無盡的聯想,也帶來更多的困惑。我們引為驕傲的當代北京,正在被若隱若現的封建思維和西方崇拜的迷霧所籠罩。迷霧遮蔽了為輝煌的古代文明所滋潤和培育的、同時也是被生動的現代精神所激發的、充滿活力的當代北京。真實而具體的北京,正在那些時尚和新潮的裝飾麵前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