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搖滾到民謠:“批判現實”的音樂軌跡(1 / 3)

趙勇

2008年1月5日晚,我趕到首都工人體育館,為的是那場“時代的晚上·20年經典回顧——崔健北京演唱會”。我的票買在307區的38排,那是側麵比較靠後的位置。快開場時,見正麵一點的前幾排還有空位,我便遊蕩到那裏。這意味著那晚的演出並非座無虛席。據我觀察,那天晚上像我這把年齡的中年觀眾居多;而崔健唱的也大都是老歌,很容易引起共鳴,但場麵並不算特別火爆。一位當時置身現場且在1990年也看過崔健“首體”演出的網友曾如此比較過這兩場演出:“1.1990年的演唱會,全場從頭到尾觀眾都是站著看,這場大家都坐著。隻有最後返場的時候唱《一無所有》和《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時才全場起立,萬人一起K歌。2.1990年的演唱會,觀眾席基本被當年‘北大崔健後援會’渲染成第二個舞台,鑼鼓喧天,熱鬧非凡。這場演唱會,隻有一麵印有崔健頭像的紅旗成為全場的亮點。因為沒有旗杆,也沒造成彩旗招展的效果(會場不讓帶進來,所有飲料和熒光棒都禁止入內。會場臨時加了安檢措施,過了之後還有貼身檢查,簡直比出境安檢還嚴格)3.48歲的崔健比18年前明顯的隨和、親切以及娛樂了一些,整個歌曲串場中也夾帶了一些話和玩笑,這些都是1990年演唱會從來沒有的。那時的崔健話很少,很犀利,從眼神、態度都是明顯的批判的憤青狀態,也可能是剛過1989年之後吧。”[1]當年的演出是怎麼回事我並不清楚,但作為2008年搖滾現場的一個目擊者,我以為這位網友的描述是靠譜的。而他所謂的18年前的那場演出,指的是1990年1月28日崔健為亞運會集資義演的首場演出。

看完那場演出之後我有些感慨。崔健雖然寶刀不老,但來聽崔健搖滾樂的觀眾卻大都老了。早在2005年,崔健已推出了他的第五張專輯——《給你一點顏色》,不過現場觀眾對他的新歌反應平平,隻是聽到那些老歌時才有了一些激動。這麼說,那些走進搖滾現場的觀眾莫非來懷舊的居多?而通過懷舊,通過那種物是人非的現場,他們或許才接通了1980乃至1990年代的光榮與夢想?

我想我的猜測應該有些道理。

現在看來,自從搖滾樂在1986年正式登上中國的曆史舞台之後,它也確實開始了自己的“光榮與夢想”之旅。眾所周知,伴隨著崔健“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後崔健群”也集體亮相了。張楚的《姐姐》與《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何勇的《垃圾場》和《姑娘漂亮》,“唐朝”、“黑豹”等等搖滾樂隊的主打曲目,那些搖滾音符總能把人迅速擊中。再加上崔健的另外兩張專輯《解決》(1992)和《紅旗下的蛋》(1994),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那些搖滾歌手的音樂才準確表達了時代精神,唱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我在1993年的一篇文章中曾經寫道:“崔健選擇了搖滾,實際上就是選擇了一件批判的武器。正因為如此,搖滾也就隻能是重金屬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嘶力竭的長嘯。搖滾歌星在舞台上的姿態也就隻能是不妥協、不氣餒和無邊無際的懷疑、無窮無盡的發問。他們歌唱青春、膽氣和自豪,他們批判偽飾、矯情和墮落,他們傾訴迷惘、痛苦和憂慮。這些經驗,經過了他們的歌喉,全都變得那麼粗糲、那麼真切、那麼刻骨銘心又那麼飽滿堅挺,仿佛紮心般的疼痛,卻又能在痛楚中爆發出極大的快感。那是男人的號啕大哭。”[2]這是我當年聽崔健的感受,很大程度上也代表著我對那個年代中國搖滾樂的理解。

然而,經過十年左右的輝煌之後,搖滾樂卻在1990年代中後期開始走上了一條下行線。1995年,“唐朝”樂隊的貝司手張炬因車禍身亡,這個樂隊從此一蹶不振。1996年,何勇在首都工人體育館演出因出言不慎而遭封殺,從此在人們的視野中長期消失。[3]2001年,張楚也淡出江湖,成為歌壇的隱者。何勇後來複出(2004年)時曾說過:“我搖了很多年,一直在搖,後來我‘滾’了。”“我們是魔岩三病人,張楚死了,我瘋了,竇唯成仙了。”[4]這應該是一個不無調侃又異常淒涼的現狀描述。而搖滾樂中雖然也有一些後起之秀絡繹而來,但他們似乎還沒來得及完全綻放就轉型或凋謝了。這些人當中,大概隻有崔健高舉著搖滾樂的大旗,一直飄揚到今天,但早在1998年他推出第四張專輯《無能的力量》時,人們就在驚呼:“崔健老了。”

當搖滾走向沒落時,什麼東西風生水起進而走到了曆史的前台?如果從青年亞文化的譜係上打量,我以為是民謠。周雲蓬說:“2000年,世界末日沒有到來,我住在樹村。那時不好意思跟人說,我是搞民謠的,在血氣方剛的搖滾鬥士中,民謠意味著軟弱、矯情、不痛不癢。”[5]這一個人的記錄提醒我們,民謠誕生於搖滾樂的餘威之中,而“軟弱、矯情、不痛不癢”,或許還要加上一些羞澀,則是民謠與做民謠者的最初表情。然而,幾年之後,民謠就成長起來了。“798”的“民謠音樂會”(2005年),深圳體育館的“中國民謠音樂周”(2006年),“迷笛音樂節”上專設民謠舞台(2007年),萬曉利獲第7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民謠藝人獎”(2007年)等等,無不在強化著一個事實:民謠已今非昔比。而在2007年前後,民謠的個人專輯也開始大量問世,如萬曉利的《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麼糟》(2006年),鍾立風的《在路旁》(2006年),周雲蓬的《中國孩子》(2007年),左小祖咒的《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2005年),等等,它們的麵世意味著民謠有了實力也有了一些市場。與此同時,鍾立風於2007年成立了Borges(博爾赫斯)樂隊,媒體稱這個樂隊最具有文學氣息;還是在2007年,飽經滄桑的歌手川子正準備出道。如此盛況,讓我們想起樂評人顏峻當年的判斷所言不虛:“民謠的最終獨立,是在2000年以後,各種音樂形式各得其所,民謠不再擔負踏板、過渡、羊頭狗肉的使命,那些真正熱愛民謠和民歌、消化了西方的形式和本土的生活的人,未經商業體係拔苗助長的人,終於開創了中國民謠音樂最初的景象。”[6]如今,民謠的巡演已遍地開花。起初,民謠歌手大都是獨行俠,他們演出的場地往往是全國各地的酒吧。周雲蓬在2009年的一篇文章說:“酒吧的調音很專業,現場看演出的文藝青年們很熱情,我們的民謠市場就像八路軍的根據地一樣,正在不斷地、一片兒一片兒地壯大。在鄭州的火車站,抬頭忽然看見許巍和鄭鈞大幅的演出海報,到江陰後發現‘縱貫線’也要在那兒開演唱會,這些大佬們看到我們這些土八路進軍中小城市,也坐不住了,要來跟我們分一杯羹。”[7]這裏的記錄顯然不乏欣喜與自豪,但似乎依然是單兵作戰。自從2010年十三月唱片發起並主辦了“民謠在路上”的全國巡演後,民謠歌手似乎才找到了組織,民謠也形成了不小的影響力。他們的所作所為當年就被媒體報道為《新長征路上的民謠》(《南都周刊》)、《咱們民謠有力量》(《南方周末》)、《接過崔健的旗,在這個時代行吟》(《南方都市報》)等。

簡要勾勒民謠興起的景象如上,我是想指出一個也許為人忽略的事實:在音樂領域,如果說搖滾樂曾經是青年亞文化的主力軍,那麼進入新世紀後,青年亞文化的內容、形式與風格等等則發生了某種位移。這當然不是說搖滾樂在今天已從人們的文化生活中完全淡出(事實上,從2000年開始的“迷笛音樂節”至今已連續舉辦12年,其創辦初衷就是為中國的地下搖滾樂隊提供展示舞台),而是說在時代聲音與個人心靈同構共振的維度上,搖滾基本上已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搖滾之後是民謠,如今民謠已肩負起了抒情與敘事的現實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