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意義轉向與形式轉換的探索之路——林兆華以短篇小說集改編戲劇的實踐研究(2 / 3)

相對於小說,戲劇文本進行了兩處大刀闊斧的改編:首先,保留最具動作性和戲劇性的小說《鑄劍》的全部文本,拎出來作為主線。打亂《理水》《出關》《奔月》《補天》等各篇小說之間連續的情節,隻采擷其中的某些片段,穿插在《鑄劍》這一主線之中。經過這一編排,戲劇沒有了連續而完整的故事,抹去了魯迅小說中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圖景(正好這一圖景在當代已經失去了指向未來的意義),也就消解了小說文本的原始意義,後戲劇劇場的拚貼、無序、非連續性和眾聲喧嘩的特征呈現出來,這也正是林兆華想要呈現給觀眾的當代社會和當代戲劇的未來。其次,和傳統戲劇不同的是,導演把文本降到了和演員動作、多媒體畫麵、舞台美術同等的地位,而且四者沒有直接的意義關聯。演員不在舞台上模仿故事情節進行對話表演,而是以敘述人的身份向觀眾講述《故事新編》中的片段,同時,其他演員以類似於現代舞的身體動作來充實舞台,並間歇性地播放導演和演員們探討、排演《故事新編》的多媒體畫麵,以及當代城市生活的多媒體畫麵(城門和電梯間進出的人群、大街上的人流等)。我們不妨把演員的舞蹈、多媒體和舞台美術都看做戲劇文本之一,盡管觀眾無法直觀的找出這些文本之間的關聯邏輯,它們和片段性的敘述文本互相補充,互相闡釋,成功完成了從小說到戲劇的形式轉換,成為後戲劇劇場的重要特征盡情表演的舞台。同時,這些文本共同形成了一種“意在言外”的多義闡釋空間。這個空間塗抹了魯迅所隱喻的現代社會圖景,呈現了林兆華所隱喻的當代社會圖景,完成了從小說家意圖到導演意圖的轉向。

戲劇《故事新編》選擇文本的策略,從本質上來說不是選擇文本的內容,而是選擇了文本的氣質,選擇了它形式和內容看似分離、實則關聯的“意在言外”模式——戲劇版《故事新編》顯然將這一模式發揚光大了——盡管所表達的意義已經完全轉向。如果非要問戲劇《故事新編》的意義是什麼?標準答案應該是“沒有答案”。如果非要一個,那可以說《故事新編》是林兆華在世紀之交對戲劇未來命運的一個寓言:在這部戲裏,觀眾可以找到後劇場戲劇的幾乎所有重要手段和特征。古代神話傳說可以“故事新編”賦予新的形式和意義,戲劇也可以“故事新編”進入形式和意義革命的時代。

《老舍五則》——小人物的命運悲愴曲

同樣是選擇現代短篇小說集作為改編的原始文本,最後呈現出來的舞台作品,《老舍五則》比《故事新編》要傳統,屬於現實主義的序列。這和導演順應小說原著的文本風格有關。

作為現實主義大師的現代作家老舍,擅長以現實主義手法描繪底層人物的生活。這在他的小說和戲劇作品中都有一以貫之的風格。戲劇《老舍五則》的五篇原著短篇小說也不例外。雖然情節互不相幹,這些小說共同組成了老舍筆下的小市民社會圖卷,如果給這幅圖卷起個名字,我們可以稱之為“命運的悲劇”:《柳家大院》寫貧民大院裏一戶人家媳婦上吊後鄰裏之間發生的一係列衝突。小媳婦從開始的隱忍到後麵憤而自殺以及後麵女兒的倉促出嫁,是那個時候窮人家的兒媳女兒共同麵臨的命運;《也是三角》寫兩結拜兄弟無錢共娶一房媳婦,娶不上媳婦也是從古至今貧窮的青年共同的命運;《斷魂槍》寫英雄末路的傳統武者放棄傳授代表中國武術文化的斷魂槍。剛烈的傳統武者沙子龍無奈蒼涼的悲劇命運也是中國千千萬萬文化傳承者共同承擔的;《上任》寫一個從黑道轉向白道的官走馬上任之後黑白兩道受擠壓的窘況,是官場小人物共同的命運;《兔》則是講述一個票友下海墮落到窮愁潦倒致死的故事,所有求名求利而失去自知之明被人利用的人,這也是必然的命運。這些“命運的悲劇”都不乏戲劇性的衝突力量,它們擁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失去”。在社會和時代的壓榨下,小媳婦失去生命、公公失去尊嚴、小姑子失去婚嫁的自由、青年失去新娶的媳婦、沙子龍失去文化認同感、履新的人失去官職、票友失去自我……這才是小人物命運交響曲的主題。在老舍的小說文本裏,這些都停留在30年代的中國,屬於“回憶”。然而,把這些文本放到當代戲劇《老舍五則》中,卻具有了諷喻當下和預兆未來的意義:大半個世紀過去了,這支交響曲在今天依然有效,還能引起聽眾的共鳴,令人聯想起當下這個社會的小人物們的命運。那麼,在當下和未來,這些小人物的命運將何去何從?這是《老舍五則》創作劇本時選擇文本的基礎和依據。

鑒於以上五個短篇在戲劇性上勢均力敵,且導演和編劇設定的現實主義風格,在具體到每一篇小說的文本處理時,采用了和《故事新編》迥異的方式:保留每篇小說的重要情節,並集中突出戲劇性,保證每篇小說中的情節在戲劇中保持連續和完整,於是,形成了五個獨立片段排列的戲劇形式。

《老舍五則》的文本剪裁比《故事新編》精細,是更嚴格意義上從小說到戲劇的改編。文本選擇的功夫主要表現在裁剪枝蔓情節,突出戲劇衝突,以喚起觀眾更為強烈的情感回應。《柳家大院》的小說中,本來有大雜院裏眾多雞毛蒜皮的人和事的描寫,如房東收房租等,在敘事性作品中能夠起到烘托大雜院生態的作用,而編劇刪掉了這一部分,集中突出了小媳婦死後家人和鄰居的衝突上,進而引出家人和小媳婦之間一直存在的矛盾,戲劇性就凸顯了出來。《兔》的小說中對主人公從公司職員的身份到票友再到下海的過程有詳盡的敘述,空間跨度也從北京到了主人公下海的外地,戲劇則直接從師徒鬧矛盾入手,保留下海後軍閥捧場誌得意滿、被經紀人拋棄窮愁潦倒的情節,刪掉了平淡無衝突的敘述,同樣使戲劇衝突變得鮮明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