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不免有一種先入之見,看見諷刺作品,就覺得這不是文學上的正路,因為我們先就以為諷刺並不是美德。但我們走到交際場中去,就往往可以看見這樣的事實,是兩位胖胖的先生,彼此彎腰拱手,滿麵油晃晃的正在開始他們的扳談--"貴姓?。。。。。。""敝姓錢。""哦,久仰久仰!還沒有請教台甫。。。。。。""草字闊亭。""高雅高雅。貴處是。。。。。。?""就是上海。。。。。。""哦哦,那好極了,這真是。。。。。。"誰覺得奇怪呢?但若寫在小說裏,人們可就會另眼相看了,恐怕大概要被算作諷刺。有好些直寫事實的作者,就這樣的被蒙上了"諷刺家"--很難說是好是壞--的頭銜。例如在中國,則《金瓶梅》寫蔡禦史的自謙和恭維西門慶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還有《儒林外史》寫範舉人因為守孝,連象牙筷也不肯用,但吃飯時,他卻"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圓子送在嘴裏",和這相似的情形是現在還可以遇見的;在外國,則如近來已被中國讀者所注意了的果戈理的作品,他那《外套》(2)(韋素園譯,在《未名叢刊》中)裏的大小官吏,《鼻子》(3)(許遐譯,在《譯文》中)裏的紳士,醫生,閑人們之類的典型,是雖在中國的現在,也還可以遇見的。這分明是事實,而且是很廣泛的事實,但我們皆謂之諷刺。
人大抵願意有名,活的時候做自傳,死了想有人分訃文,做行實,甚而至於還"宣付國史館立傳"。人也並不全不自知其醜,然而他不願意改正,隻希望隨時消掉,不留痕跡,剩下的單是美點,如曾經施粥賑饑之類,卻不是全般。"高雅高雅",他其實何嚐不知道有些肉麻,不過他又知道說過就完,"本傳"裏決不會有,於是也就放心的"高雅"下去。如果有人記了下來,不給它消滅,他可要不高興了。於是乎挖空心思的來一個反攻,說這些乃是"諷刺",向作者抹一臉泥,來掩藏自己的真相。但我們也每不免來不及思索,跟著說,"這些乃是諷刺呀!"上當真可是不淺得很。
同一例子的還有所謂"罵人"。假如你到四馬路去,看見雉妓在拖住人,倘大聲說:"野雞在拉客",那就會被她罵你是"罵人"。罵人是惡德,於是你先就被判定在壞的一方麵了;你壞,對方可就好。但事實呢,卻的確是"野雞在拉客",不過隻可心裏知道,說不得,在萬不得已時,也隻能說"姑娘勒浪(4)做生意",恰如對於那些彎腰拱手之輩,做起文章來,是要改作"謙以待人,虛以接物"的。--這才不是罵人,這才不是諷刺。
其實,現在的所謂諷刺作品,大抵倒是寫實。非寫實決不能成為所謂"諷刺";非寫實的諷刺,即使能有這樣的東西,也不過是造謠和誣蔑而已。
三月十六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四月《文學》月刊第四卷第四號"文學論壇"欄,署名敖。
(2)《外套》中篇小說,韋素園譯,《未名叢刊》之一。一九二六年九月出版。
(3)《鼻子》中篇小說,魯迅譯,最初發表於《譯文》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九月),署名許遐。後收入《譯叢補》。
(4)勒浪上海方言,"在"的意思。
"題未定"草(六至九)六
記得T君曾經對我談起過:我的《集外集》出版之後,施蟄存先生曾在什麼刊物上有過批評(2),以為這本書不值得付印,最好是選一下。我至今沒有看到那刊物;但從施先生的推崇《文選》和手定《晚明二十家小品》的功業,以及自標"言行一致"的美德推測起來,這也正像他的話。好在我現在並不要研究他的言行,用不著多管這些事。
《集外集》的不值得付印,無論誰說,都是對的。其實豈隻這一本書,將來重開四庫館時,恐怕我的一切譯作,全在排除之列;雖是現在,天津圖書館的目錄上,在《呐喊》和《彷徨》之下,就注著一個"銷"字,"銷"者,銷毀之謂也;梁實秋教授充當什麼圖書館主任時,聽說也曾將我的許多譯作驅逐出境(3)。但從一般的情形而論,目前的出版界,卻實在並不十分謹嚴,所以印了我的一本《集外集》,似乎也算不得怎麼特別糟蹋了紙墨。至於選本,我倒以為是弊多利少的,記得前年就寫過一篇《選本》,說明著自己的意見,後來就收在《集外集》中。
自然,如果隨便玩玩,那是什麼選本都可以的,《文選》好,《古文觀止》也可以。不過倘要研究文學或某一作家,所謂"知人論世",那麼,足以應用的選本就很難得。選本所顯示的,往往並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例如蔡邕(4),選家大抵隻取他的碑文,使讀者僅覺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須看見《蔡中郎集》裏的《述行賦》(也見於《續古文苑》),那些"窮工巧於台榭兮,民露處而寢濕,委嘉穀於禽獸兮,下糠秕而無粒"(手頭無書,也許記錯,容後訂正)的句子,才明白他並非單單的老學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又如被選家錄取了《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被論客讚賞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後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裏,他卻有時很摩登,"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後來自說因為"止於禮義",(5)未能進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6)之類的"金剛怒目"(7)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誌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隻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裏,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