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論諷刺(2)(1 / 2)

我在這裏也犯了"文人相輕"罪,其罪狀曰"吹毛求疵"。但我想"將功折罪"的,是證明了有些名人,連文章也看不懂,點不斷,如果選起文章來,說這篇好,那篇壞,實在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所以認真讀書的人,一不可倚仗選本,二不可憑信標點。

七還有一樣最能引讀者入於迷途的,是"摘句"。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經摘取者一吹噓或附會,說是怎樣超然物外,與塵濁無幹,讀者沒有見過全體,便也被他弄得迷離惝恍。最顯著的便是上文說過的"悠然見南山"的例子,忘記了陶潛的《述酒》(17)和《讀山海經》等詩,捏成他單是一個飄飄然,就是這摘句作怪。新近在《中學生》(18)的十二月號上,看見了朱光潛(19)先生的《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文章,推這兩句為詩美的極致,我覺得也未免有以割裂為美的小疵。他說的好處是:"我愛這兩句詩,多少是因為它對於我啟示了一種哲學的意蘊。’曲終人不見’所表現的是消逝,’江上數峰青’所表現的是永恒。可愛的樂聲和奏樂者雖然消逝了,而青山卻巍然如舊,永遠可以讓我們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麵。人到底是怕淒涼的,要求伴侶的。曲終了,人去了,我們一霎時以前所遊目騁懷的世界猛然間好像從腳底倒塌去了。這是人生最難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轉眼間我們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個可親的伴侶,另一個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遠是在那裏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種風味似之。不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麼;這一曲纏綿悱惻的音樂沒有驚動山靈?它沒有傳出江上青峰的嫵媚和嚴肅?它沒有深深地印在這嫵媚和嚴肅裏麵?反正青山和湘靈的瑟聲已發生這麼一回的因緣,青山永在,瑟聲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這確已說明了他的所以激賞的原因。但也沒有盡。讀者是種種不同的,有的愛讀《江賦》和《海賦》,有的欣賞《小園》或《枯樹》(20)。後者是徘徊於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對於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於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淒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於是"曲終人不見"之外,如"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21)之類,就往往為人所稱道。因為眼前不見,而遠處卻在,如果不在,便悲哀了,這就是道士之所以說"至心歸命禮,玉皇大天尊!"(22)也。

撫慰勞人的聖藥,在詩,用朱先生的話來說,是"靜穆":"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過詩表現出來以後,都好比黃酒經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隻剩一味醇樸。我在別的文章裏曾經說過這一段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明白古希臘人何以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把詩神亞波羅擺在蔚藍的山巔,俯瞰眾生擾攘,而眉宇間卻常如作甜蜜夢,不露一絲被擾動的神色?’這裏所謂’靜穆’(Serenity)自然隻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裏所能找得到的。

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形藝術--常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裏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古希臘人,也許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的罷,這一點我毫無知識。但以現存的希臘詩歌而論,荷馬的史詩,是雄大而活潑的,沙孚(23)的戀歌,是明白而熱烈的,都不靜穆。我想,立"靜穆"為詩的極境,而此境不見於詩,也許和立蛋形為人體的最高形式,而此形終不見於人一樣。至於亞波羅(24)之在山巔,那可因為他是"神"的緣故,無論古今,凡神像,總是放在較高之處的。這像,我曾見過照相,睜著眼睛,神清氣爽,並不像"常如作甜蜜夢"。不過看見實物,是否"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在我可就很難斷定了,但是,倘使真的覺得,我以為也許有些因為他"古"的緣故。

我也是常常徘徊於雅俗之間的人,此刻的話,很近於大煞風景,但有時卻自以為頗"雅"的:間或喜歡看看古董。記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土財主,不知怎麼一來,他也忽然"雅"起來了,買了一個鼎,據說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駁,古色古香。而不料過不幾天,他竟叫銅匠把它的土花和銅綠擦得一幹二淨,這才擺在客廳裏,閃閃的發著銅光。這樣的擦得精光的古銅器,我一生中還沒有見過第二個。一切"雅士",聽到的無不大笑,我在當時,也不禁由吃驚而失笑了,但接著就變成肅然,好像得了一種啟示。這啟示並非"哲學的意蘊",是覺得這才看見了近於真相的周鼎。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現代,我們的碗,無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當時,一定是幹幹淨淨,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並不"靜穆",倒有些"熱烈"。這一種俗氣至今未脫,變化了我衡量古美術的眼光,例如希臘雕刻罷,我總以為它現在之見得"隻剩一味醇樸"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經風雨,失去了鋒棱和光澤的緣故,雕造的當時,一定是嶄新,雪白,而且發閃的,所以我們現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並不準是當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