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煙雨季節,垂柳依風,紅杏軟醉,那般的姹紫嫣紅,都在密密的細雨中靜默著。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到處一片朦朧的景致。江南多丘陵,在一條杭州郊外的山陰道上,緩緩行著一位白衣少年,約莫十六七歲,身量中等,頗為瘦削,左手持一柄竹傘,右手拿著一本舊書,搖頭晃腦,且行且歌,一路詩聲不斷,意態舒雅,顯然是自得其樂。暮春時分,江南丘陵上的早已是草木蔥蘢,經細雨柔風皴染,更是顯得溫潤和生機盎然。在這樣綠得逼人眼的世界裏,踏歌吟嘯而行,當真是大妙非常。
忽然一陣急雨落下,山道兩邊的花樹也飄搖下一陣陣杏紅的花雨,想是花期將過,花瓣已經不能承受風雨的猛力,紛紛墜下,顫抖地落了一地。山花顏色本就鮮豔,在青黛的山色和雨水的共同映染下,更增嬌豔。那少年目睹這般景象,忽然“呀”的一聲,呆立不動,眼神古怪,眼角慢慢溢出兩行清淚來。
突然從哪裏飄出一種肅殺凝重的氣味,整個樹林的空氣陡然一沉,象是凝固住了一樣。隻見前方兀的衝出一騎,那馬渾身毛色烏黑油亮,雖然不是什麼名種,腳程卻也快,馬上坐著一個長發虯髯的大漢,腰跨大刀,模樣甚為威武。初時隻是隱隱聽得馬蹄的“得得”和那漢子的呼喝之聲,轉瞬之間,就來到了那少年跟前,速度不僅未減,反而越奔越快。那少年似乎對這些都聽而未聞視而不見,隻是一心一意專注於滿地的落紅,竟然不懂得躲閃和閉讓,依然呆立於山道的正中。
那馬越奔越近,馬蹄聲和那大漢嘴裏發出的怪聲在山穀中層層回蕩跌蕩,加上山風呼嘯,竟然幻化出奔雷樣的氣勢,實是駭人。眼看人和馬要撞上了,那少年頃刻間就要命喪當場,千鈞一發之際,斜刺裏突然竄出一條人影,抱著那少年一滾,滾到了山道邊角草叢中。馬兒似貼著他們的身體呼嘯飛駛而過,旋風般急馳而去,一路上留下了那大漢粗獷刺耳的大笑聲和得得的馬蹄聲,回環盤旋而上,息於樹上的林鳥也被驚起,紛紛展翅撲騰,唧唧喳喳,一片吵嚷,在靜謐的山林久久回蕩,揮之不去。
待一切聲響都漸漸息止,山林重又歸於平靜,那還伏在地上的少年才剛剛反應過來似的,一掙一跳,重又站到了青石板的道上。他用手把頭上的方巾整了整,又看了看自己的雪白長衣被弄得髒汙了,雜草落花沾了一身了,還有大片的水漬,自嘲地輕笑了一聲,似乎是嘲笑自己的狼狽模樣。方才注意到剛剛把自己從鬼門關拉出來的恩人,少年眼波流轉,眨著一雙似睜非睜含情目,細細地打量起他來了。
隻見一位牧童打扮的少年驚魂甫定地躺在草叢中,身軀還在微微顫抖,顯然是心有餘悸。背上背的那個背簍也壓扁了,裏麵的草藥散了一地,一股涼涼的藥氣。根本就隻是一個山民,難為他了。那白衣少年本來有幾分氣他的粗魯。但看到那牧童的狼狽樣,什麼怒氣都消了。還頗為感激。對他報以微笑。
那牧童久久地蜷曲在地上,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發生的事情的狂潮中,紛紛的場景片段如潮般蜂湧而至。耳畔還回蕩這那漢子怪異尖利的笑聲,和急急的馬蹄聲,盡管這一切都遠去了。
今天本來是想到山上為鵲兒采薄荷葉的,今兒一早天就灰蒙蒙的,準要下雨,可答應鵲兒的事,怎麼能不去做呢。我今天,不,還有明天和後天,都要抽空上山來采。采得多多的備下。我今天就采了很多,簍子裏快要裝不下了。鵲兒要是瞧見了,一定很歡喜。嗬嗬,我喜歡鵲兒歡喜的樣子。突然我瞧見前麵拐彎處立了一個白衣的公子。那少年我上午見過他。他經過我家的田地,徑直往山上來了,一定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想到山上遊玩,哎真搞不懂有錢人家的心思。不過,那公子長得真是俊。那皮膚簡直比山羊的奶還白,那樣貌,簡直比夏天西湖上的荷花還要秀雅嬌嫩得多。隻是,他一個勁傻站在那裏幹嗎?
我看到那匹馬衝出來時真的是嚇壞了,那位在馬上的大叔也夠嚇人的,又高又大,胡子釘耙一樣,頭發又長又難看,衣服也是破破爛爛,髒得夠可以的,那位小哥想必也是嚇壞了,竟然忘了躲,“喂——喂——”。哎呀,來不及拉!……
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隻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變得異常的尖銳,叫得我耳朵生疼的。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好象淩空飛了起來,輕飄飄的毫不著力,我突然想起了剛才我見到的那些花瓣,如雨一般的在飛。我也和他們一樣,在飛。我手裏抱住了什麼,軟軟的,接著一陣的香氣鑽到了我的鼻子裏,我睜不開眼,覺得麵上癢癢的,好像被毛毛的東西撓著一樣,說不出的舒服。哎啊,不管我抱的是什麼,我都要牢牢抓住。然後,哎喲喲,是一陣劇烈的疼痛,我感到自己的背快要碎裂一般,我的這個腦袋就要脫離我的身體而去。好暈好暈,一切都變了,天也好象轉了起來……
我一睜眼,就看到一團白影在我麵前,我定了定神,是那書生,竟然是那書生!他正在衝我笑呢。難為他還笑得出來。他的身上濕了,頭巾上,衣服上沾了好些豔紅的花瓣,可他隻是在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可是他為什麼要那樣笑呢?他的笑,讓我想起了今年早春院子裏那樹梨花,滿樹的白色花朵,在樹枝上抖動,真的很美。我那次在樹下看呆了,以至與沒有聽到鵲兒對我說的話……
白衣少年和那牧童就這樣四目相望,僵持了一會。突然,那牧童猛醒起似的,一下就跳了起來,一跳起來,就伸右手向那少年額上探去。那少年不閃不動,隻是在那裏自顧自看著牧童笑,待到牧童的手到了額前,腦袋輕輕向左一偏,身子一扭,已飄出丈外,那牧童一見撲空,急忙身子一轉,右手依然向那少年額上探去,可是也不知是變招太快,還是招數不純熟,突然重心不穩,向前衝去。那牧童右腳向前一踏,想穩住,卻沒想到右腳慌忙之中勾住了左腿,越發不穩,想收住已經來不及了,他一臉慌張掙紮地跌了下去。眼看就要跌了個狗吃屎,突然感到肋下被什麼一挽,一股大力逼來,把他扶正。抬眼一看,正是那少年站在身側。那少年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把描金扇子。想來,他剛才就是用那把扇子扶那牧童的。隻見他手腕一抖,“噗”的一開扇子,輕搖了幾下,還是懶洋洋似笑非笑地看定那牧童。那牧童被他看得大惑不解,結結巴巴地說:“嘿……你……你沒事嗎?你生病了吧。你……你……你讓我看看吧。你是不是感到額上很熱啊?你……你讓我看看吧,我懂點醫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