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天氣舊亭台
暮春,江南,杭州,西湖,斷橋,似乎永遠是一闋愛情的詠歎,不管是喜是悲,都長長久久地徘徊於這座城的上空,結合了這一方的山溫水軟,柳岸殘月,飄搖著孕育出一個哀豔憂傷的紫色精靈,注視這橋上萬丈紅塵中男女,望著他們為愛而做的年輕而率性的決定,發出一種奇異的無聲的歎息。
此時的橋上,立著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年,眉宇間隱有風塵憂患之色。使他稚嫩的臉上現出了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堅毅英俊。正是在山陰道上狂歌當哭,和牧童結拜的書生,他把自己的衣服讓給了牧童,便換了衣服,來到了杭州。“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少年一邊手中把玩著一管竹笛,一邊低聲吟唱韋莊的舊詞,那詞本是一派燦爛,他心中卻不禁感到一陣淒然。一年前,我初到西湖,遇到牧雲,當時,當時,當時……我今年重遊故地,當真是“物是人非”。眼光落到了手中的竹笛上,他又想到了那個在山陰道上遇到的牧童。“楊大哥俠肝義膽,雖然身處山野,他日必有成就。哎,我若真有這樣的大哥就好了……”眼圈一紅,雙目醞淚,泫然欲滴。
他忍不住將竹笛送到嘴邊吹奏起來。吹的是一首蘇軾的《少年遊》——“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恒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竹笛發聲本來清越,被那少年一吹,竟發蕭聲,沉鬱蒼涼,更助悲意。少年心中本就悲涼,一曲悲歌,更讓他悲從中來,無可斷絕。一雙美目流盼之間,晶瑩的淚珠滾滾而下,當真如“一枝梨花春帶雨”。哭到後來竟然到了無法吹奏的地步,隻聽得笛聲嘎然息止,少年將竹笛一收,竟然哭倒在斷橋之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但卻似乎對此頗為冷漠,隻是瞧他一眼,就繼續趕路。想來,斷橋之上多了癡男怨女的離愁別恨,豔曲哀詞,這裏的行人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少年正哭得傷心,忽聽得後方不遠處亦有人哀號,哭聲悲涼,似有無窮傷心斷腸之事,今始宣泄而出。少年忙收了淚,尋聲望去,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也正倒在斷橋之上哭得不可開交。他身著藍布長衫,腰上掛著筆墨袋,手中還拿著本書,鬢發間已染霜雪,樣貌頗為儒雅,但卻有點窮酸,似是一位落魄的文士,長衫已經了濡濕一片。想是受了那少年的感染,觸動了傷心往事,這才哭倒的。少年感到頗為歉然,伸手掏出手帕,遞了過去。中年書生看著那方精致的絲帕,再看到少年羊脂白玉般的素手,順著手臂往上,看著少年妍若春花的麵容,定定地凝視了一會兒,眼光中流露出一種非常驚訝又混雜著恐懼的神情,少年大惑不解,向著他友善的一笑,似乎是對他的鼓勵安慰。此時已近黃昏,殘陽若血,照在少年身上。少年在夕陽中微微一笑,鼻翼微皺,梨渦一現,渾身似是放出萬丈光芒,猶如異花初胎,端的是美豔不可方物。
不料那少年不笑還好,一笑之後,那中年書生臉上流露出一種極為駭然卻又歡喜非常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一件美麗異常卻又極為可怖的事物一般。突然他大叫一聲,掩麵飛奔,落荒而逃,轉眼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少年看著這一切發生,感到莫名其妙,難以理解。一看天色,大呼不好。原來他今日本想渡湖,但見天色已晚,隻好作罷。胡亂找了家客棧住下,這一夜,他心中往事翻湧,難以成眠。
好歹等到天明,少年推窗一看,竟然下起了微雨,放眼望去,隻見西湖無限景致,都是朦朧之色。少年心中一緊,明知江南暮春本就多雨多濕,心中還是一陣愴然。難道我這番在江湖上的遊曆,也如這江南的天氣一樣,永遠是陰晴不定嗎?
來到湖邊,見到舟子正準備發船,暗暗慶興。待進了舟中,猛得看見昨日那奇怪的中年書生也端坐其間。細細打量,但見他英氣勃勃,眉宇之間似還隱有一種超然的傲氣。在一群普通人隻中顯得有點突兀。他正用雙目打量著少年,眼中還是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神情。目中精彩內含,在昏暗的客舟中亦是灼灼發亮,象是身副負絕世武功,似乎與他的外表頗不相稱。少年心中疑惑,但他本身就造詣不高,所以也隻是感到有點不對,但是哪裏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小船一路顛簸,終是到了南湖。少年等棄舟而行。這時雨已經停了,一輪精光四射的太陽懸於空中,一掃早晨雨絲風片的陰霾天氣。但見湖光灩瀲,層層鱗紋微微蕩漾。兩岸楊柳依依,如煙似霧。枝上翠禽小小,發聲鳴叫,柔婉清脆之極,響遏雲霄。遠處層巒疊翠,山色空蒙,依然有流雲徘徊未散。真是美不勝收。但那少年臉上卻麵露憂愁之色。秀眉緊鎖,臉色也變得蒼白異常。
少年舍了正路,偏偏尋些小徑來走。越走越偏離大道,漸入南屏山區。少年意態頗為躊躇,也有點神不收舍,似乎是心中有什麼矛盾的事情委決不下。但見他越行越慢,最後終於停在一片曠大的草地上。少年呆立片刻,沉默良久,突然頭一抬,雙目又恢複了神采,臉上顯出一個堅毅的微笑,好象已經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心中極為暢快。他環顧四周,但見南屏山就在眼前,自己身處於山前的一塊碧草地上。芳草淒淒,野花遍地,曲曲的清溪流瀉著幽冷。遠處是田畝,阡陌高下地毗連著,金黃的油菜花起伏著波浪,微風傳來成熟的香氣。少年看得陶醉了,忽然象是回過神來一般,輕歎一聲,欲繼續趕路。
這時,突然前方閃出了一個人,少年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山陰道上狹路相逢的大漢。那大漢向前踏了幾步,冷冷一笑,指著少年,惡狠狠地喝道:“慕容秋韻,你這個妖女,我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那日在山上下來之後,我就想到是你。沒想到,你還敢來!這次看有誰來救你沒有!?”那漢子越說越氣,說罷雙手一錯,作勢欲抓。“慢!”那被稱為慕容秋韻的少年梨渦一現,折扇一張,輕笑道:“我跟你回去便是!”眉宇之間的陰霾之氣一掃而空,笑容裏陽光普照,燦爛異常,讓人不能逼視。那漢子一楞,突然金剛怒目一張,喝道:“小妖女耍什麼花招!”手如鋼爪,依舊向秋韻抓來。好象一定要將她抓住押解回去一般。
那少年何時受過這樣的侮辱,再好的修養都要發作了。隻見他冷笑一聲,右手扇子一合,戳那漢子的左眼,身子一扭,反向那漢子左後方飄去。不料那漢子見扇子攻來,早有防備,頭稍一右偏,左手稍一變招,向後去攔慕容秋韻,右手去格那扇骨。秋韻猛一變招,想脫出那漢子的糾纏,連使了好幾中騰挪身法,扇子上連變招數,竟然擺脫不了。慌亂之中,竟然被他一爪抓掉了頭上的方巾,但見一頭青絲軟發,披撒下來,猶如一道黑瀑布。原來她果是女子。
秋韻身形向後一飄,脫了那漢子的攻勢,包好了頭發,對他斂衽一禮,誠懇地說道:“我本來就是要去見你家主公的。我隻想知道他……他是否安好,身體是否無恙了。見了他,我任憑你們處置!”他漢子見她明如秋水的眼中淚光閃爍,波光灩瀲,雙唇微顫,表情毅然,心中一軟,似乎是被她打動,覺得眼前這位芊芊欲折女子,雖然對他無還手之力,看似脆弱之極,但她身上自有一份強烈的凜然和無畏的氣概,讓人不禁就要聽她的命令行事,縱然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那漢子長歎一聲,語氣中蘊涵著悲戚的感情。那少女聽了,臉色刷的變得慘白,嬌軀猛的一顫,竟然立之不住,搖搖欲墜,好一陣才平靜下來。抬眼望那大漢,但覺那漢子也正眼光奇異的望著自己。那眼神中似乎包含著惱恨,憐憫,憎惡,同情,懷疑和疼惜。那漢子看了她一會兒,長歎一口氣道:“也罷,你跟我走罷,我不迫你便是,可我們主公卻對你是誌在必得的。我不帶你走,恐怕你把山翻了個遍都找不到。上次你來的那個入口已經被封死了。”說罷,果沒有迫她,帶她向山上行去。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一聲喝道“且慢!”聲音洪亮柔緩,自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力量,似從遠處傳來,但卻好象就在人耳畔說話一般。秋韻聽了還不覺什麼,那大漢聽了,心中一突,知道來人內功上的造詣極深,不能小覷。
但見一位身著藍布長衫的中年男子從百步外小徑的拐角處閃出,他手裏搖了一把折扇,懷裏掖了本舊書,似是一位落魄的書生。慕容秋韻“噫?”了一聲,頗為驚訝。原來那書生正是昨天在斷橋痛哭,今天一早又和她一起坐船到南湖的人。但見他緩步走來,可轉眼就到了他們跟前。向那漢子冷笑一聲道:“堂堂七尺男兒竟然欺負一個小姑娘,你讀過孔孟之書沒有,你知道羞恥著兩個字怎麼寫嗎?”那漢子也冷笑了一聲道:“秀才大爺,你若想多活幾年,最好少管閑事。”那書生道也不懼,長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得!生你者,父母也,管你者,老秀才也!”說完一把拉住秋韻,就要拖她走。秋韻被他抓住手臂,竟然絲毫不能抵抗。但覺一股柔和的大力,將她身體整個包裹,半點掙脫不得,不禁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