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認識一個女孩叫莊寧。
那個時候我的生活很簡單,床頭唯一的擺設是一隻電子台曆。這個台曆很有意思,它能準確地顯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到了“星期日”它就隻顯示“星期”兩個字,少了第三個關鍵的字,就好像我那個時候的生活狀態的寫照。
一
辦公桌底下放著一盆剛打來的開水,我的腳輕輕地踩在塑料盆的邊沿上,享受著水蒸氣的嗬護。愜意。想寫幾個字了。剛打開電腦,聽到樓道裏回響起放肆的腳步聲,一抬眼,莊寧已經進門了,挑著她細細的嘴角,盯著我發出無聲的獰笑。我隻好作罷,心裏感到暖烘烘的。
我望著莊寧微笑。她開始有些得意,俏肩和膝蓋一晃一晃,眼神充滿挑逗的意味。我們都不說話。按照慣例,接下來莊寧應該趴到我辦公桌上,兩肘支撐身體,腰肢沉下去,臀部聳起來,把她圓圓的粉臉捧在雙掌裏,和我含情脈脈地對望,直到有一方憋不住先笑了,就是服輸。顯然今天有些異常,她站在我麵前,用尖尖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麵。我用眼神詢問,她翻翻眼珠,用嘴角努努門口。我望著門口,那裏空蕩蕩的,但我知道馬上就會出現一個該出現的人。
莊寧望著我,微微眯上眼睛,背書似的念道:“劉偉——進來!”一個穿警服的人被她不容違抗的音調拉到了門口,他微笑著慢慢走進來。我下意識地要站起來和人家握手,腳下踩著洗腳盆,隻好歪歪扭扭地支撐起上身來:“你看你看,真不好意思,泡著腳呢。”莊寧瞪了瞪眼睛,揮出手掌在我頭上輕輕掠過,笑道:“真是個活寶!”
那人客氣地說:“沒事沒事,自己人!”他站在莊寧身後,不大敢靠近她的樣子。
莊寧頭也不回,看著我說:“我男朋友,劉偉。”我向劉偉伸出手去握了一下:“你好你好!”莊寧指指我的鼻子:“他,孫開,我的前男朋友。”我趕緊辯解:“誰是你前男朋友!”莊寧斜我一眼:“敢做不敢當!”
不能讓她再胡說了,我趕緊請劉偉坐。沙發在我左後方,劉偉走過去坐下,從我茶幾上拿起一本雜誌來翻著。我希望莊寧過去陪著劉偉坐,她卻一點那個意思也沒有,戳在我麵前問道:“你還不離婚呀?”我怕引起劉偉的誤會,開玩笑說:“不離了,你都找下男朋友了,離了也沒意思了。”說完我望著劉偉大笑,他也笑,很溫柔地望望莊寧。莊寧伏下身來,兩肘支撐在桌麵上,腰肢沉下去,臀部聳起來,把她圓嘟嘟的粉臉捧在雙掌上,壓低了聲音勸我:“離吧,離吧,離了我馬上嫁給你。”我鼻尖上馬上就出了一層細汗,這玩笑不能再開下去了,我當著一個警察的麵和他女朋友調情,這個警察就坐在我身後,誰知道他有沒有帶槍!
我剛要和劉偉寒暄,莊寧啪地拍了下桌子,下命令道:“劉偉,走,不跟這種人廢話了!”劉偉站起來,尷尬地衝我笑笑,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很想開個玩笑,沒詞。莊寧已經揚長而去了。劉偉隻好跟著走,我濕腳趿拉著鞋去送他,出門的時候他問我:“你結婚了?”我笑笑:“別聽莊寧瞎說,我女朋友還在上大學呢。”劉偉也笑笑,伸出手來和我握,說:“再見!”我也說,再見。
他們走後,我繼續洗腳,什麼也寫不出來了,隻好叉起胳膊,靠到椅背上,用牙齒咬自己的下嘴唇玩。
二
我正修改一份策劃文案,莊寧打來電話,劈頭就罵:“你真是個王八蛋!”我想起昨天她和劉偉來的事,嗬嗬地笑。她接著罵:“你瞎啦?眼睛長後腦勺上了?”我感到事情有點嚴重了,認真地問:“這是怎麼了?”
“你想想!”
我想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好好想想!”
我隻好求饒:“實在搞不明白,別為難老實人了吧。”
“哼!”她有些撒嬌地說:“老子戴隱形眼鏡了,你都沒發現!”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我說怎麼覺得她昨天那張臉有點陌生,原來沒戴眼鏡。“你提醒一聲呀,怪嚇人的!”
那邊啪地摔了電話,五秒鍾後又打過來了:“你來我辦公室一下!”我在猶豫,我不喜歡去她們營銷部,那幫女孩兒開玩笑太沒分寸,還有那個半男不女的小夥子,聽說我出過書,崇拜得不行,一去就纏著我請教,嗲聲嗲氣弄得我渾身不得勁。
可我必須去,這也是慣例。
我坐電梯來到營銷部,莊寧卻不在辦公室,她的助手毛倩倩招呼我:“姐夫啊,我姐被楊總叫去辦公室了,你先坐下和我聊聊,幾天沒見,想死你了!”我警告她:“以後不準叫姐夫了,聽見沒,人家有男朋友了,我可不想背黑鍋、挨黑槍。”我用手指比了個手槍,敲敲她的大腦門。毛倩倩把盛著茶水的紙杯放在我麵前,“那個小警察呀,他玩得過我姐嗎,你也不想想!”我還想教訓她兩句,我的崇拜者進來了,看見我眼睛就是一亮,風情萬種地笑著說:“哎呀孫老師啊,好幾天沒來了,最近在寫什麼呢?”
我眼前就是一黑。毛倩倩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笑,不過她還算仗義,說姐夫你不是有急事嗎,那你先去忙,莊姐回來我叫她給你打電話。我說好的好的,趕緊站起來,我的崇拜者向我伸出手來,我假裝沒看見,拍拍小夥子的肩膀,匆匆離去。
快下班的時候莊寧才打來電話,聲音有些疲倦:“一起吃晚飯吧。”我說好,那劉偉呢?莊寧說:“別管他,他值班呢。”
“那你想吃什麼?”
“別跑了,就吃‘金元’吧。”
金元是我們公司自己的酒店,夜宵非常的好。我們沒有走酒店臨街的大門,而是從通辦公樓的後門進去。一進燈火輝煌的酒店莊寧就讓我覺得有點別扭,那會兒在昏暗的樓門口碰頭時沒看清楚:她不但沒了眼鏡,還把頭發挽成職業白領流行的高發髻,大概還做了麵膜,被黑色的羊絨風衣一襯托,顯得那樣頭麵光鮮。這還是莊寧嗎?我心情矛盾地坐在她對麵,一眼也不想看她。
“吃什麼?”她衝我閃閃在我看來有些呆滯的大眼睛問,我以為她要笑,可她卻保持著那不知從哪裏撿來的氣質。
“隨便,看你吧。”我開始掏出手機來玩。越不想看她,她那副樣子越在我腦子裏清晰可見,脖子好像長了一些,白,臉也不是那麼圓了,有點美女的味道了。可她為什麼非要穿黑風衣,讓脖子和臉都顯得過於白了,這還是莊寧嗎?
點完菜,她開始關心我:“你好像不太高興,你看你,下巴都快砸腳麵上了!”
我抬眼看看她,她微笑著,竟然有一點點迷人的味道,那說話的腔調分明就是莊寧的調調,可那神情怎麼看著那麼眼生?我想衝她笑笑,覺得別扭,就作罷了。
“好啦,我的親弟弟!”她探過身來,伸出手掌在我頭上使勁摸了摸,弄亂了我的頭發。我從她晃動的袖管裏看到她凝脂般的小臂,心裏就是“撲通”一下,好像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人白花花的裸體。
她終於喪失了耐心,眉頭擰了起來:“你到底怎麼了?死人!”
我笑了:“我等了你一個下午。”
她翻我一眼:“小心眼吧!楊總跟我談工作,我有什麼辦法。”
“要提拔你當經理了吧?”
“我才不稀罕!”
“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說是副總經理都有人信。”
“少來,去死!”她很高興地拿筷子戳我的手,我躲開了。她放下筷子,挺挺身子,有些羞澀地望著我說:“看不慣吧,我知道你看不慣,我總不能一輩子戴個眼鏡紮個馬尾巴當瘋丫頭吧?”見我不說話,就捉住了我的手可憐巴巴地問:“噯,你說實話,我這樣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你說呀!”
我說什麼呢?我說了實話:“你看上去比以前老了十歲。”
我沒想到這句話竟然讓莊寧顯得那麼失落,她動動嘴角,沒笑出來,低聲罵我:“你死去吧!”那神情,好像被我一腳從樓梯上踢了下去。
吃完飯我送她回家,步行,這也是慣例。街道明明暗暗的,大概有了男朋友的緣故,莊寧沒像往常那樣挽著我。快到家的時候她突然問我:“你知道嗎,楊總其實很可憐,他老婆根本就不愛他,見麵就吵架,這麼多年他幾乎不回家住。”我說我怎麼會知道,不清楚,也不感興趣。後來就再沒話說,直到她住的小區門口,她轉過身來麵向我說:“你回去吧,我到了。”轉過身去走進大門。
我沒有馬上走,一直站在那裏,望著她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陰影裏。
三
早晨,我剛拿一塊麵巾紙把椅子上的塵土擦了擦坐下來,一陣風似的闖進來一個美女,黑色的緊身衣,黑色的長褲,白色的旅遊鞋,坐到我對麵的椅子上,黑色的長發一甩說:“小孫,幫大姐一個忙。”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望著我,閃著讓你不忍拒絕的光芒。她是從我們部門調出去的付大姐,一個絕對的美人骨美人肉的妙人兒,卻是一個男人的豪氣性格,說話直來直去,爽得很。可惜的是我剛來沒幾天她就調到了別的部門,害我神思恍惚了好一陣子。沒辦法,付大姐往我眼前一坐,我就臉紅心跳,頭腦簡單說話結巴,但我總想在她麵前裝出一副瀟灑風流的樣子,我笑著說:“你說吧付姐,沒有問題。”
“好弟弟,我就知道你是個爽快人。”付大姐高興起來的表情好像玫瑰綻放一樣炫目,“那大姐就說了。”
“說吧,沒有問題。”
付大姐說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原來她在深圳工作的愛人給她找好了單位,就要調她去團聚了,新的崗位是搞宣傳,因此用人單位要求她在報刊上發表過文章,她恰恰沒有。付大姐有個同學在本市的報社做編輯,答應盡快給她發表幾篇文章,問題是她不知道該寫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寫。所以她就來找我幫忙。這樣的時刻,付大姐能想到我,使我倍感榮幸——除了這點小事,我還能為她做些什麼呢?我馬上打開電腦說:“這個簡單,我電腦裏還有幾篇沒發表的文章,署上你的名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