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用鐮刀割草的男孩(1 / 3)

十歲的馬頓拉著木板平車,十四歲的馬開坐在車鬥裏,屁股朝前,臉朝後。荊條編的擋板扔在車鬥裏,底朝著天,像一座小橋在水裏的倒影,馬開坐在橋中間,叉開兩條細腿,左腳踩在左翼板上,右腳踩在右翼板上,這樣他的重量明顯偏後,把車後翼子壓得很低,一會兒在地上刮一下,發出“咯棱棱”的聲音,在瓷實的黃土路上劃出兩道斷斷續續的白線。馬頓大概隻有五六十斤分量,壓不住車轅,他用兩隻肘彎把自己掛在轅杆上,吊在那裏,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走路,兩條轅杆像高射炮指向高遠的天空裏的幾抹淡雲。從力學的角度分析,馬開的重量同時水平作用在車軸上,推動車輪在自行前進——沒有這個巧勁兒,馬頓也拉不動他。

十歲的馬頓還沒有長開,算不上家裏的正經勞力,豬糞從圈裏起出來裝進車鬥裏,往地裏送的時候,他跟在後麵推車,哥哥馬開把著轅杆,肩頭搭著拉帶在前麵拉,遇到下坡路,馬開把腿曲起來,雙臂撐在兩條轅杆上,蜻蜓點水一樣輕盈地前進,馬開跟在後麵拚命地追。一車糞盤進地裏,分成兩堆,回來的時候大把式馬開需要歇歇勁兒,就把擋板扔進車鬥,跳上去坐下來,小跟班馬頓就跑到前麵去,胳膊肘分別搭在兩條轅杆上,把自己吊在那裏,像個大秤砣一樣晃悠著往前走。

弟兄倆就這樣從村口的那兩棵老柳樹下鑽進來,一座兩丈來高的大影壁矗立在村口,把大路生生截斷,暫時分成左右兩條彎路,他們從“工農共建四化”的巨幅畫像下拐上右邊那條路,繞進村裏寬闊的大路,馬開臉朝後,仰望著影壁這一麵毛主席的畫像,以及畫像兩邊老人家的狂草詩句,那兩句詩是陰刻的,每個字都深深地凹進水泥裏一個指頭深,幾十年來南無村沒有一個人能完整地辨認所有的字,村裏能把毛主席詩詞都背下來的人也有幾個,但落實到字上,尤其還是草書,都張不開嘴了。他們把這座影壁叫“主席台”,也即畫著毛主席像的台子,一天到晚都有很多娃娃在主席台上爬上爬下,馬開和馬頓都是在毛主席眼前玩大的。馬開很喜歡那兩行字的氣勢,看在眼裏,激動在心裏,每次經過都盯著看,暗自琢磨每一個是什麼字,直到遠得看不見了為止。他從小學二年級開始琢磨,直到初中畢業才認完全,足足鑽研了六年時間才明白右邊那一行毛主席寫的是,“四海翻騰雲水怒”,左邊寫的是“五洲震蕩風雷激”。不知為什麼,馬開一念這句詩就心潮澎湃,一念就眼眶發潮,用他後來聽到成龍唱的那首歌來形容,那就是“自有豪情壯誌在我胸!”

過了主席台,有一段緩坡,為了省點勁,馬頓在很遠的地方就開始衝刺,快到坡頂上時,斜掛在肩上的拉帶繃得緊緊的——馬開像大人一樣用一個肩頭搭住拉帶就可,馬頓個兒小,要像背書包一樣斜披在身上才行——小家夥幾乎是在地上爬了,他也不吭氣,不願意求哥哥跳下車來奚落自己。坡頂上是村裏的老磨房,黃土夯築的圍牆在風雨中頹圮不堪,起起伏伏犬牙交錯,一塊牆頭上長滿狗尾巴草,搖曳著,另一塊牆頭卻光禿禿的,像十字路口曬暖暖的那幫老漢漢有皮沒毛的腦袋。老磨房院在路東,大門朝西開在大路上,路對麵是一片窪地,種著些莊稼,緊挨著莊稼地就是原先三(生產)隊的馬房,馬房的後山牆也是夯土築就,因為有房簷的保護,顯得還很新,細看也掛滿了蛛絲。

過了老磨房就全是平路了,除了雨天壓出的車轍被太陽曬幹後又硬又滑,路還算是平坦的。但馬頓不懂得順著車轍走,車輪總是被他拽上高高的轍泥形成的土圪塄,他倔倔地不說話,心裏很怕饒舌的哥哥會罵將起來。好在村中十字路口總是平平展展的,兩棵巨大的梧桐樹把樹冠從馬房院裏伸出來,樹蔭濃濃地罩住了路口的井亭,井亭年久失修,密密的瓦縫裏長出一根根令箭一樣的草,仿佛一個頭發稀疏的人受到了大驚嚇,頭發都立了起來。井台上的轆轤早沒有了,不知誰們從哪裏找來的一塊四四方方的大青石,把井口蓋得嚴嚴實實。每天有無數的娃娃們在爬上爬下,大青石早被磨得溜光水滑,一塵不染。井亭對麵是傻傻二臭家的茅房牆,牆外長著一株茂盛的石榴,開著紅的讓人心疼的好看的花,花瓣像喇叭,從喇叭深處探出細細密密的花蕊,紅裏透著看不清的白,頂端抹著星星點點金黃的花粉。那些頭上箍著白羊肚毛巾的老漢漢們,排排坐,擺在一樹繁花的石榴樹蔭下。

馬頓隻顧埋頭拉車,他是個羞澀的男孩,不去搭理那些撩逗他的老漢漢們,看也懶得看他們一眼。馬開坐在車上,像個國王一樣迎受著老漢們對他勤勞、懂事的誇讚。也有那沒大沒小的老漢起哄,咋呼:“喂,小的拉車大的坐,不像話!大的快下來,拉上小的。——馬頓,我要是你,就不拉球他,快把他和車一起推翻嘍算球!”馬頓不說話,隻顧拉車,胸脯劇烈地起伏,馬開大度地笑著,東瞅西看,顧盼生輝。然後,馬開忽然一躍,跳下了車,木板平車往前一衝,差點把馬頓帶倒,他氣惱地把車轅摜在地下,終於騰出胳膊來抹眼淚,結果汗漬和糞土弄了個滿臉黑道道,像唱戲的大花臉。馬頓的表現,惹得那排老漢漢開心地哄笑起來,缺牙少齒的嘴暴露出他們無比的快樂。

吸引馬開的是井亭邊的梧桐樹蔭下一個“哧哧”冒綠火的紅泥爐子,一個渾身油膩膩的黑臉長毛漢子,正就著那點綠火兒把幾小段金屬融化成水珠般銀色的蛋蛋。馬開蹲下來,入神地看著那人把金屬蛋蛋倒進一個黑色的模具裏,又把他幹枯皸裂的手指伸到腳邊的工具箱裏,“嘩棱棱”一陣,摸出一把尖嘴鉗子,用鉗子把模具裏粗糙成型的金屬條夾出來,放到腿間夾的那個用根鐵棍支著的鐵砧子上,一手拿鉗子嘴夾住,一手操起把輕巧的小斧頭“叮叮當當”地敲起來。敲得兩頭都翹起來,翻一下,再敲另一麵,敲瓷實了,就手從上衣胸兜裏拽出一把小鋼銼,小心地似有似無地銼那麼幾下,又把搭在肘彎裏的一塊看不出什麼質地的抹布一頭抻住,使勁地磨搓那個中間寬兩頭細的金屬條。磨得光滑鋥亮,捏在手裏按到鐵砧上,再去上衣胸兜裏拔出一柄刻刀來,刀柄上纏著紅色的膠條。粗笨的手指捏住刻刀,刀尖壓到金屬條中間的寬處去,刀頭開始飛快地一翻又一翻,同時嘬起支棱著幾根老鼠胡須的厚嘴唇來,“噗噗”地吹著,一隻下山猛虎就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金屬條上。刻完猛虎,把懷裏抱的鐵砧子下焊的鐵棍轉轉,那一頭是頭上很細,越來越粗的椎體,就著那椎體把金屬條彎成個圈圈,又薄又細的兩頭兒疊接起來,再拿小錘子敲敲,就沾在一起,成了一個金屬環了。把那個刻著下山虎的金屬環再銼幾下,裹到抹布裏揉搓揉搓,抖落到掌心裏讓圍觀的閑人觀瞧——馬開的眼神就開始發直:銀戒指,刻著老虎的銀戒指!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兩個婆娘嘴裏發出“嘖嘖”的讚歎聲,一個對另一個說:“看人家的手可真巧,打個手環不算個事情!”馬開眨巴著眼睛,看到村裏開藥房的跛腳福喜矮胖的媽咧著嘴,一邊露出鑲金邊的槽牙,一邊把手往兜裏去摸,摸出一團亂糟糟的手絹來,剝什麼皮一樣層層翻開,露出一對細如牛毛的耳環。福喜媽捏起那對輕飄飄的耳環時,馬開仿佛聽到它們相撞的錚然之聲,他不由眯了眯眼睛。那肥婆娘盯著肮髒的手藝人,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朗聲說:“你給我把這副耳環化了打成個手環。”手藝人接過來,撚在手裏端詳著喃喃:“銀子少了點,薄了你別嫌啊。”那婆娘嚷嚷著:“打吧,不少給你錢。再說,我就在這裏看著你打,還怕你偷了我的銀子啊!”惹得另外那兩個年輕些的婆娘一起咕咕咕咕地笑。手藝人翻起白眼看看她們,低頭打開那綠火火,問著:“要什麼‘花兒’呢?龍還是蘭花,還是梅花?”馬開沒出過遠門,不知道他操的是哪裏口音,好在都能聽得懂。其他兩個婆娘爭相給福喜媽建議:“嬸子嬸子,你要自己戴的話,我看還是刻個鳳凰好,男刻龍女刻鳳麼,你說呢?”福喜媽很歡喜地同意了。馬開想告訴她們手環叫戒指,那邊馬頓已經用非常傷感的語調在喊他了:“哥,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先走啊!”

晚飯後,爸爸給院子裏鋪了幾條麻袋,父子們仰麵朝天躺在上麵納涼。大地白天吸納的熱氣依然沒有吐幹淨,把麻袋上的植物氣息蒸騰出來,夾雜著土腥味,緩緩地送進馬開的鼻孔,馬開望著黑色的宇宙裏無盡的星星,對宇宙浩瀚的想象讓他有點恐懼。他已經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了,喜歡天文學,知道蟹狀星雲、超新星、紅超巨星這些宇宙概念,這方麵他的民辦教師出身的老師們差他太遠,那幾個剛畢業分配來的師範生也未必知道。但這些都不足以讓馬開成為班裏的佼佼者,隻有那幾個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的好學生才讓班級和全校師生矚目。馬開,他隻是成績中遊的學生,遠遠不如坐在後排的那幾個搗蛋鬼更惹人注意,尤其是惹女生的注意。馬開所在的鄉村中學,也常會發生些成為大家熱議話題的事情,比方說,三萍她爸是村裏的支書,家裏給她做了一套棗紅色的西裝,三萍就成了學校第一個穿西裝的學生,躋身男生們心目中“好看女生”的行列;比方說,“狗屎”他爸是柴油機廠的廠長,他爸的伏爾加“小鱉蓋”車送他來過一次學校,被那幾個痞子看見了,“狗屎”以後再沒挨過他們的打,並且女生們都開始和他一起值日勞動了。媽媽倒是村裏有名的裁縫巧手,她最擅長的是把爸爸的舊衣服改瘦給馬開穿,把馬開穿破的衣服改小給馬頓穿,西裝,怎麼敢想!至於坐著“小鱉蓋”去學校,嗬嗬,馬開自己想想都覺得可笑。媽媽累了一天,早早抱著妹妹進屋睡去了,奶奶坐在屋簷下的小竹椅上搖著蒲扇打盹兒,爸爸在給馬頓神乎其神地講著諸葛亮草船借箭。馬開望著他高深莫測的宇宙,那些閃閃爍爍的星星多麼像一枚枚閃光的銀戒指啊,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已經戴著一枚刻著下山猛虎圖案的碩大的銀戒指走在校園裏,那麼多的驚羨的目光啊,真、真不敢往下想了。

夜闌人寂,暑熱漸消,奶奶摸著黑去了一趟茅房,回來叉著小腳站在父子幾個的腦袋前麵,用老年人雌雄莫辨的嗓音低聲責備:“看潮氣上來傷了腰,不早了都回炕上去睡吧,明早晨都要起早幹活哩。”馬開朝上翻翻眼,看到奶奶佝僂的黑影像一隻大猩猩矗立在星空裏去,他懶得吭氣。爸爸正講得起勁,也顧不上。奶奶不滿地嘟噥著,腳不離地地蹭到屋簷那裏去,摸到她的小竹椅,回頭嚴厲地警告爸爸:“不回去就往遠處挪挪,別在屋簷下,看溜簷風傷人哩。”馬開聽到竹子門簾“吧嗒”一聲響,知道奶奶終於回去睡了。

爸爸的語調越來越神秘,誇張地喋喋著那些虛無縹緲的人物和故事,講故事是他的拿手好戲,在村子裏,他不是個安分的莊稼人,本來隻是個完小畢業生,非要買回一大包書來,上什麼函授大專。種地也要搬書本,說是科學種田,還要當專業戶,夥同村裏另一個呆子在車上折騰了一天跑到太原去,買回幾袋子蘑菇菌種來,在家裏搞起了養殖,結果摘下的蘑菇都像猴子耳朵一樣大,不夠村裏東家西家的嚐一嚐,那些菌絲在家裏到處亂飛,全家都被感染了氣管病,“吭吭哢哢”比賽咳嗽了整整一個冬天。那次去太原,爸爸還花十塊錢買回一台袖珍收音機,跟煙盒一般大,奶糖一樣迷人的乳白色,爸爸在豬圈裏起糞,那台收音機就放在茅房牆頭上,袁闊成在裏麵播講“三英戰呂布”——喇叭功率太小,聽起來像感冒塞住了鼻子。豬糞裝上車,往地裏送,收音機就放在爸爸的上衣胸兜裏,他在前麵把轅拉車,馬開在後麵推車,一路上聽著廣播。沿途勢必招惹來那些正經莊稼把式的嘲笑:“喲,老馬,你這幹活兒還不誤聽評書,美著哩嘛。”每當這個時候爸爸滿臉都是嘿嘿嘿嘿的笑,馬開也覺得挺美,這樣幹活兒不累。諸如此類的事情在爸爸身上層出不窮,都成為老農們嘴裏的笑料,隻有他們父子渾然不覺自得其樂。馬頓八歲上,結束了他野猴王的自由生活,加入到家務勞動中來,馬開也升級成了拉車把轅的。爸爸把車轅杆交給馬開的那天,鄭重地把那台乳白色的袖珍收音機也傳給了他,那是一個象征,也是一個儀式,雖然父親沒說什麼,馬開還是感到很激動,他把收音機裝進上衣胸兜裏的那一刻,就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