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麻袋片兒紮著馬開裸露的皮膚,讓他感到不舒服,心裏癢癢得很。就在這時候,他心裏開始有了一個令自己激動不已的計劃。院子裏殘留的味道讓他有點頭疼。院子裏原本有八棵蘋果樹,灶房門前的一棵是“國光”蘋果,其餘的七棵是“香蕉”蘋果,大概年月長了,果樹都生了蟲子,爸爸刷了幾次白灰,不頂事,索性都砍掉了,栽了幾棵梧桐樹苗。梧桐樹出葉子後,需要從根部鋸掉一次,讓它重新努出新樹苗來,這樣將來不容易生病。爸爸每年都要圍著梧桐樹根部刨個環形的坑,把茅缸裏的大糞給每個坑裏傾倒一桶,搞得院子裏的空氣讓人窒息,那些大糞裏的水分被太陽蒸發後發出的氣味,辣得人眼睛睜不開。每到這個時節,村裏誰也不到馬開家來串門。
馬開不再關心宇宙裏的那些事情,他爬起來,挪到爸爸和馬頓那邊去,坐到爸爸身下那條麻袋邊上,裝作聽他講故事。馬開已經過了聽故事的年齡,爸爸給馬頓講的那些故事,他早就學會了,從小學二年級起就翻講給班上的同學聽,這時候他又跑到爸爸跟前來聽,很讓後者得意於自己的常講常新的本事,從而放鬆了警惕。馬開盡量讓自己的頭和肩膀保持不動,在爸爸的視野之外,借著墨汁般的黑夜的掩護,他的手像隻大蜘蛛一樣爬動,慢慢地鑽進了爸爸蓋在肚子上的衣服兜裏,摸到一卷錢,憑手感判斷,外麵的一張大的是十元票,馬開沒敢要,他用手指把這張大票子剝開,把裏麵包的小票撚出兩張來,輕輕地團進手掌心。大蜘蛛無聲無息地爬回來,把錢壓在屁股底下,馬開觀察一下爸爸,知道他渾然不覺,又讓大蜘蛛爬進他衣兜去,用那張大票把剩下那卷小票包住。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當馬開把屁股下那兩張大概是一元票或者兩院票的錢成功地轉移到自己褲兜裏,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在黑暗裏靜靜地笑了。
三
奶奶坐在前排人家屋後的房簷下,麵對著自家大門口,不時揮舞手絹驅趕圍繞著她的兩隻小蒼蠅,看似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鄰居那個從來不洗臉的婆婆子閑扯,心裏記著馬開他們這一上午總共送了幾車糞,馬開虛報了一車,奶奶把她在竹椅扶手上掐出的指甲印印給長孫看:“你嘴強哩,你弟兄倆拉一車糞我掐一個指甲印,你自己數數這是幾道?”馬開心裏氣得要死,卻笑得坐在地上起也起不來。鄰居奶奶幫著奶奶教訓他:“你學生娃娃欺負我們老婆婆子沒上過學,不識數,你不知道我們吃的鹽比你吃得飯還多幾碗。”馬開索性把平車擱下,招呼馬頓去喝碗水歇一歇,奶奶就對著鄰居奶奶說他的爸和媽多能受苦,多麼辛苦,提醒弟兄倆別老想著偷懶,“總是老大不帶好頭兒!”她憤憤地說。
馬開領著馬頓鑽進灶房,從暖水瓶裏倒出一碗白水,小聲命令弟弟:“你在這裏等著,我回屋去找找咱媽的紅糖藏在哪裏了,咱一人喝碗紅糖水。”馬頓的眼睛變得亮亮的,很敬仰地望著哥哥說:“行!”馬開從灶房門裏溜出來,先探頭張望了一眼柵欄門外的奶奶,斷定她正望著別處,閃身鑽進了正屋。
進到父母住的西屋裏,馬開的心跳得“咚咚”響,這裏是禁地。平素馬頓和妹妹馬麗跟著奶奶在東屋炕上睡,馬開一個人在堂屋裏支的木板上睡,媽媽嚴禁他們跑到自己屋子裏去瞎害。但是馬開已經無數次地潛入這裏了,他輕車熟路地打開媽媽的紅漆大衣櫃,一眼就看見了那包拿兩層馬糞紙包著的紅糖,受了潮的糖把黃綠色的紙浸得斑斑點點,但他隻輕輕地看了它一眼,就把頭埋進衣櫃底部的幾個包袱裏麵去,細長的胳膊從包袱之間的縫隙裏一直伸到最底下,他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木頭盒子,費勁地拉出來,是一個描龍畫鳳的紅漆梳妝盒,盒蓋上的把手和荷葉扣鎖都是黃銅的,據奶奶講,這個梳妝盒是她老人家當年的陪嫁,馬開的媽媽嫁過來後奶奶就送給了她裝首飾。馬開心情激動地打開梳妝盒,同時聞到了一股好聞的木頭香氣,這香氣和媽媽衣櫃裏樟腦的味道不一樣,聞了頭不疼,還有點眩暈。盒蓋裏麵嵌著一麵鋥亮的水銀鏡子,照出了馬開圓臉上所有的雀斑和一兩顆粉刺,馬開呆了一下,覺得鏡子裏那張臉如此陌生。他不敢耽擱時間,拿開粉紅色的隔層板,看到了盒子裏所有的東西,沒有戒指,沒有耳環,也沒有項鏈,隻有一把他們兄妹三個小時候在繈褓裏戴過的長命鎖,那把如意形狀的銀鎖,底下吊著幾串銀片片,每個銀片片上都刻著一個姓,叫做“百家長命鎖”,還有兩串手串,布條已經被奶水和口水漬成黑色,上麵綴著銀質的簸箕、彌勒、鼓槌,還有豬的耳腔骨。馬開考慮著是不是拽下幾片百家姓銀葉子來,那樣的話準夠打個戒指的,正在那裏眨巴眼睛,突然想起什麼,扭頭望望炕頭上的碗櫥,碗櫥上有幾排小抽屜,抽屜外麵都掛著黃銅的葉片當把手,馬開一縱身跳上炕頭,拉開最上麵角上的那個抽屜,把裏麵的銅螺絲擰開,拽下了那片銅葉子。剛跳下地,聽見奶奶在大門外喊叫自己,以為媽媽中途趕回來拿東西,趕緊把梳妝盒的隔板放進去,把蓋子扣好,又塞進包袱最底下去,關上了衣櫃門。半個身子出去了,又收回腳來拉開櫃門,摳了一塊紅糖握在掌心裏。
他從正屋衝出來時,院子裏陽光燦爛,梧桐樹的濃蔭籠罩著南牆根和他的平車,讓那一片地方看起來像是被水浸濕了。
無邊無際的蟬鳴催人長睡不醒,正午的村子裏連個狗的影子都看不到,馬開趁著全家人都在午睡,輕手輕腳地溜出了家門。他用肩膀把柵欄門上的木杆扛起來,挪開道縫,擠了出去,再把門搭上。一轉身,他就進入了一個無人的世界,滿世界隻有牆根下土坑裏睡覺的花母雞,呆立不動的槐樹、楊樹和柳樹,蟬鳴和熱浪像沸騰的熱水從頭澆下來。馬開貼著前排屋子的牆根走,腳下的苔蘚幾次差點把他滑倒。拐上村中的大路,左右的巷子裏都空空蕩蕩的,這讓他心裏無比狂喜。離遠就看到井亭下,那個打戒指的手藝人靠著大青石,正端著一把大茶缸在吃飯,馬開走過去,看到他吃的是開水泡饃。那人聽到腳步聲,看他一眼,繼續埋頭吃飯。馬開等他放下茶缸,朝他伸出手去,攤開手掌,讓他看到掌心裏的銅葉子。那人沒有去拿,抬起眼白多黃睛少的眼睛看看他。馬開沒底氣地問:“打個戒指多少錢?”那人抹抹嘴,自顧搖著頭說:“銅的不能打,火的溫度到不了那麼高,化不開的。”馬開另一隻手插在褲兜裏,掌心攥著那三塊錢,一霎時汗流遍體,感到了無比的涼爽。
四
午後竟然刮起了沉悶而有威力的雷聲,像有個人把幾塊石頭裝在鐵皮桶裏放在你耳邊搖,馬開躺在木板床上幸福地想,要下大雨了,沒法往地裏送糞,可以睡他一後晌了。隨即他就聽見雷聲裏爸爸和媽媽比平時聲調要高些、緊張、略顯慌亂的說話聲,馬開想那大概是院子裏有點曬好的糧食要裝袋子或者用塑料布遮起來,一點點活兒,父母不會叫他起來的。但是他又聽見平車的轅杆掉在地上的“吧嗒”聲——他們收拾平車幹什麼呢?終於聽見媽媽嚴厲而急促的聲音:“快把馬開叫起來,叫他起來!”馬開的心又開始“咚咚”地響,好像跟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雷聲比賽,他覺得大難臨頭:爸爸一定是發現丟了三塊錢,而媽媽也看出來衣櫃被人翻過了。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開解,絕望到不能動彈。
門上的竹簾子響,奶奶已經站到了他的床頭,她急促地責怪著:“你就聽不見?你老子和你母子說話你就聽不見?眼看著就要落雨了,人家要搶著去地裏撒肥料,你就不能去幫個忙?一會兒你媽躁了要打你,我可護不了你。——再不起來,看你母子進來揪你哩!”馬開明白了是這麼一回事,恢複了他懶洋洋的神態,他擰著眉頭衝奶奶發泄著自己的不滿。的確,他剛剛睡下沒一會兒,跑了一晌午,還沒嚐到睡午覺的香味呢。但是奶奶已經甩著小腳跑出去了,院子裏傳來媽媽責備老人越幫越忙的嗬斥聲:“你能不能坐著去?說了你幹不了,這要再把你撞到了,怨誰?馬開呢,怎麼還不出來?!”
馬開搖搖晃晃地出現在院子裏,一副睡迷糊了的樣子,但是他的皮膚已經覺察到悶熱的空氣中不斷襲來的一絲絲涼氣,風是雨頭兒,院子上空的樹冠已經被很大的力量扯動著搖擺起來。媽媽把住轅杆,命令他和爸爸一起抬一袋尿素,他沒忘了提醒父母:“馬頓呢?叫他也起來嘛!”媽媽馬上就惱了:“你十四了他也十四了?!”馬開很嫉妒馬頓年齡小,這種天氣可以想睡到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而自己卻要淋著雨去地裏施肥,他的心被妒火燒灼著,情緒壞到了極點。
情況確實是緊急了,爸爸一句廢話沒有,平時他都要笑嗬嗬地讓馬開把轅拉車鍛煉鍛煉,這時拉起車來就往外衝,不惜把人撞倒的架勢,媽媽和爸爸保持著一致到驚人的速度和節奏,他們臉上是一般無二的如臨大敵的麵無表情。媽媽在左邊推車,馬開在右邊推車,他漸漸被這種緊張到神聖的氣氛感染,感受到一種快樂了,本來他以為家家都像要打仗一樣去地裏搶著施肥,拐上大街一看,所有的人都往家裏小跑著躲雨,隻有他們一家三口穿著雨衣,全副武裝地向著大雨和野地裏衝鋒。有個人迎麵匆匆走過,笑嘻嘻地問了句:“老馬,還往地裏跑啊,要下大啦。”爸爸沒有展露平素遭到莊稼漢嘲笑時的羞澀笑容,而是很鄭重地回答:“雨前給玉米苗子撒尿素效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