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前麵就是麥季(2 / 3)

蘭英喝道:“靜著!”

跛子不服氣地發出“嘁嘁”的聲音,把那母女逗得咯咯笑。

一陣摩托車聲響,福元開著車從大門進來了。車沒停穩,車篷的門簾被撩開了,紅芳從裏麵跳到地上來,跛子適時地柔聲責怪:“慢著,看摔著!”紅芳看到秀娟在,打招呼:“姐,你來啦。”秀娟笑著說哦。福元把車停好,走到跛子那裏彎下腰逗了逗娃娃,才笑眯眯地到灶房裏打水洗臉。紅芳先去抱起娃娃,蹲到摘菜的母女麵前去,蘭英不搭理她,是嫌福元拉完客人又專門去地裏接了媳婦子。秀娟說:“福元,明天別去跑車了,和紅芳去集上買菜吧。”福元沒反應過來,紅芳一臉驚喜地問道:“給娃過滿月呀?”她去看婆婆的臉色,蘭英不動聲色,這並不影響紅芳快樂的心情,她從來不在乎這些,她隻知道自己的辦法奏效了,就對秀娟眨了眨眼睛。

跛子很鄭重地發表意見說:“不用專門去買菜,現在誰家辦事還自己買菜?都用‘理事會’了,買菜、做席麵、上菜全是人家的事,你隻要找個總管管花銷就行了——該省的心不省!”

蘭英沒吭氣。紅芳就提高聲音說:“福元,咱用‘理事會’嗎?”

福元正拿毛巾擦臉,嗡聲說:“怎麼不用?”

紅芳說:“那你在你的伴兒裏找個人來當總管吧。”

福元說:“海峰吧,他是副村長。我明天出車時跟他說。”

紅芳說:“你今天晚上去鎮上的修理部找他吧,叫他明天一大早就來商議。”

蘭英終於發話了:“著什麼急,天黑開車多操心,福元別去。明天去外村聯係‘理事會’的時候捎帶告訴他還不行?”

於是又討論用哪個村的理事會,一致同意北張村的張呆子手藝最好,席麵不浪費,收拾得也幹淨。

最後蘭英說:“紅芳明天回下你娘家,讓你媽找幾把幹淨稻草,紮個‘草芽兒’,讓你哥趕後天天亮前拿來掛到咱家門樓額上,還得寫張喜帖,貼在‘草芽兒’後麵,村裏人看見就知道咱們要給娃過滿月了。”

紅芳問:“媽,什麼是‘草芽兒’?什麼是喜帖?”

秀娟就笑了:“這也沒見過啊,‘草芽兒’就是用稻草紮一個房子的樣子,裏麵是個小草人兒,穿著紅襖綠褲子。生的是男娃,大紅喜帖上就寫‘棟梁之材’,女娃就寫‘巾幗英雄’。”

福元說:“姐,你別告訴她,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一家子都在笑話紅芳的少見識,紅芳不好意思地笑了,還像個小女娃一樣紅了臉,她不服氣地問蘭英:“媽,福元滿月的時候喜帖上寫的是什麼?”蘭英想想說:“那個時候興寫‘雷鋒再世’,好像寫的就是這個。”紅芳就抱著孩子笑得坐到地上:“哈哈,看不出來福元還是雷鋒轉世!”跛子叫著:“看娃摔了,看娃摔了!”歪歪斜斜地跑過來抱過小狗子江江。

理事會提前兩天就來了,盤了灶給前來幫忙的村裏人做飯。女人們聚在熱氣騰騰的屋子裏和麵蒸小花卷饃,一籮筐又一籮筐;男人們來了沒事可做,就打撲克“鬥地主”,到吃飯的時間就每人拿一個碗,到大鐵鍋裏打燴菜,端到桌子上去吃,理事會的人給桌子中間放一大盆冰涼的花卷,一圈手一伸盆子裏就剩不下兩三個了。看那些碗裏,泡著掰碎的花卷,是嫌涼,手裏還抓著一個。蘭英在窗戶裏看見,心裏直罵:“這是來幫忙的?餓死鬼轉世!”

好的理事會是為主家著想的,正日子前一天的晚上才做正經的菜:炸酥肉丸子、粉條丸子,炸豆腐片,炸好的整魚和燉好的整雞在偌大的洋瓷盤裏擺得像表盤,都放在灶房裏貓狗禍害不到的保險地方。張呆子後半夜把火封了才回去,第二天天不亮就來了,把火捅開,開始用肉丸子和炸豆腐燉比前兩天油水大很多的燴菜,犒勞那些早早來幫忙的鄰居們。

正日子這天最有威嚴的是總管,臉色很莊重,眼神很大氣,舉手之間就是發號施令,但總是恩威並施,四個口袋裏鼓鼓的裝的全是沒拆封的香煙,碰上有那敢於挑戰總管權威的小年青,隻要厲聲喊過來,悄悄給口袋裏塞上一盒,馬上就是親兵了,叫幹啥幹啥。早上來的小年青不多,因為村外的國道邊正建設一個大廠子,都去那裏找活幹了,都是些受苦的土工活,但據說工錢開得還及時。家裏有農用車的,都開著大小“金剛”去拉土方,拉一車領一張票,最後憑票結賬。中午的時候,都來吃飯了,總管給每張桌子上都放著個盤子,拆幾包香煙放盤子裏,抽的時候方便,也防止有人整盒的拿去,但也有那聰明的,拿出個抽完的空煙盒,把盤子裏零散的香煙一支一支裝進去,還是一盒。如若被總管看見了,隻需要做個鬼臉,通常總管會假裝沒看見,但一會兒派活兒到你頭上的時候,懂事的就乖乖的服從,這樣大家都有麵子。

剛訂婚的軍軍望見總管海鋒剛轉過身走向灶房,對同伴強說:“快,快裝!”塊頭很大的強抓過一把香煙來就往自己的空煙盒裏裝,結果隻進去兩支,其他的都撒在了桌子上。軍軍急了,伸手來幫忙,旁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哄。軍軍幹脆把煙盒搶過來自己動手,強不給,兩個人推推搡搡了半天,才裝了半盒,看見周圍的人都不吭氣了,一回頭,海鋒就站在他倆背後靜靜地看著。強一吐舌頭,把煙盒給了軍軍,軍軍臨危不亂,很鎮靜地把煙盒裝滿,裝進了自己口袋。海峰默默地轉身走了,一桌子的人就起哄,把那一盤子香煙全部瓜分了。誰也沒想到,海峰又回來了,還站在他們背後,有那聽話的年輕人就縮起了脖子,不由低聲嘟囔:“海峰叔!”海峰從後麵把手伸進軍軍的上衣口袋,把那盒煙拿出來,哧——,煙盒撕成兩半,煙又回到了盤子裏。小年青們都嘲笑地望著軍軍,軍軍扭過頭,挑釁地望著海峰,眼裏是不無膽怯的怒火。海峰從口袋裏掏出一盒沒開包裝的“紅河”,插到軍軍空著的口袋裏,慢悠悠地說:“沒煙了,跟你叔叔說嘛!”若無其事地轉身去了。軍軍吐吐舌頭,轉臉用得意的眼神打量著一桌子羨慕的人,說:“打牌!”哄一聲,無數的手都伸向他被煙盒撐起的口袋,嚇得他一個後仰倒在地上,捂著口袋死活不撒手。

一院子的人都被這邊的鬧劇吸引,秀娟也朝這邊望,笑著責怪道:“這些娃們,就不知道歇一歇。”

蘭英的哥嫂和娃娃的親媽親爸半上午來的,蘭英陪著在紅芳的屋子裏坐著,和紅芳的娘家人一起對娃娃的胖瘦和長相評頭論足。蘭英嫂子說:“嘴長得像紅芳。”紅芳不好意思地說:“又不是我生的,怎麼能像了我?”蘭英嫂子就說:“你看這女子傻的,誰養的就像誰,娃娃都是看著長的嘛。”於是又說起誰誰家都是抱的孩子,神氣長相比親生的還像,可笑死了。蘭英不像紅芳那樣沒心沒肺,不喜歡聽這些,笑臉說出去看一下,出來一放下門簾,臉就沉下了。在院子裏找到總管低聲念叨了兩句,海峰就一路走進堂屋,撩開紅芳屋子的門簾說:“親戚先坐席,要走遠路!”蘭英嫂子說:“不遠,不急。”那媳婦卻對沒吃過自己奶的親骨肉沒有當初被抱走時那麼動情,對婆婆說:“坐吧,聽人家的安排。”一屋子的人就出來坐席,被總管安排在堂屋的桌子上,那是身份特殊的客人才能坐的席麵。海峰又每個屋子來喊了一遍:“親戚先坐,親戚先坐!”又到院子裏趕那些已經坐滿桌子的村裏娃娃:“起來,讓親戚先坐,人家吃了要趕路!”

坐下來才發現找不見了跛子,他該陪蘭英哥坐的。海峰又找福元,也不見,有看見過的人說父子倆頂了幾句嘴,就都不知道去哪裏了。海峰就找到蘭英說:“嬸子嬸子,我叔叔和福元都尋不見,總得有個人陪人家喝酒吧,要不你先坐?”蘭英把顴骨那裏的肉都聳了起來,笑著說:“我多會兒坐過席?還喝酒哩,你嬸子是那有出息的人嗎?”海峰為難地說:“紅芳呢?”蘭英說:“找福元去了,讓我給她看娃娃呢。”海峰說:“怎麼呀,讓我秀娟姐陪人家?”蘭英問:“合適嗎?”海峰說:“合適,又不是出嫁女。”

海峰在院子裏找到秀娟,說:“姐,你先頂頂,我叔叔和福元回來你的任務就完成了。”秀娟是男人的性格,也不考慮一下,就坐到桌子上了。

蘭英的哥嫂在家裏每頓飯都習慣喝二兩的,有不花錢的酒當然要放開喝個飽,秀娟陪不起酒,那妗子就勸道:“娃,喝一點,喝一點這世上就全是順心的事情了。”一來二去,秀娟就喝了幾杯,看著舅舅妗子都成了四隻眼睛,再有人勸,仰脖就是一杯,一點也不辣了,跟涼水沒什麼兩樣。外麵的流水席已經開了,紅芳送自己娘家的人走半天了,這邊蘭英娘家人還在喝。海峰進來敬酒,才看到秀娟的眼神都喝直了,趕緊出去悄悄吩咐紅芳:“趕緊把咱姐攙出來,再喝要出事了。”紅芳小跑進堂屋,把秀娟往出勸,秀娟不走,口齒不清地說:“娃滿月他姑姑高興,我要再和他親爸親媽喝兩杯。”那親爸親媽也看出表姐喝得太多了,幫忙勸,幾個人好容易把秀娟從座位上拉起來。正要往蘭英屋子裏送,蘭英聞聲從紅芳屋子裏出來,低沉地喝道:“送她回自己家裏去,別在我這裏丟人!”紅芳叫道:“媽!”海峰說:“送過去送過去吧,你媽屋裏人也滿著呢,萬一咱姐要吐要哭的,不好看。”

秀娟沒吐也沒哭,她從站起來的那一刻就神誌不清了,什麼也聽不到,隻感覺雲裏霧裏地飄。幾個人把秀娟扶出來,海峰一眼看到吃完抹嘴準備走的軍軍和強,喊一聲:“軍軍,看外麵誰的三輪摩托在,和強把你姑姑送到老磨房去。”那兩個二十出頭的少年不敢磨蹭,趕緊往院外跑,可巧強叔叔新買的三輪摩托就在巷子裏,他正是開著它來的。把秀娟架進車篷裏,紅芳也打算上去照顧秀娟的,還沒上車,那舅舅、妗子和江江的親生爹娘也出來了,要回去,紅芳隻得囑咐強開慢些,和蘭英一起送客。

三輪摩托突突地開出巷子,親戚還在寒暄,就看見跛子從鄰居家出來了,原來是和兒子生了氣,找人喝茶解悶去了。接著福元也開著三輪摩托回來了,車停下,下來一個媳婦子和臉上抹著紫藥水的半大小子,是紅芳姑姑家的媳婦子和姑姑的孫子,那會兒小孩子好奇要開福元的摩托,結果撞到樹上,把臉蹭破了皮,福元飯也沒顧上吃,趕緊帶他到鎮上去抹紫藥水了。

親戚都送完,流水席也接近尾聲了。紅芳想起該去看看秀娟時,已經大半後晌了,可一時還走不了。

天壓黑時分,紅芳捎帶送了借別人家的幾件物什,來看秀娟。走進老磨房,推秀娟的屋門,竟沒推開,就趴著門喊:“姐,姐——”沒人應,再看看門,是從裏麵閂上的,就拿巴掌拍門,一下比一下重,嘴裏喊:“姐,我是紅芳,開門來!”還是沒動靜,紅芳就覺得後脖梗子發麻,怕秀娟是出了什麼事。正要出去找人來,有人在外麵喊:“秀娟?”是跛子聽說秀娟喝多了不放心,也趕來了。紅芳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聲調,大著嗓子說:“爸,我姐把門從裏麵插著,叫也不答應。”跛子就叫了幾聲,果然沒聲響。紅芳說:“爸,不會有什麼事吧?要不你在這裏看著,我去叫福元。”跛子說:“跑快點!”

福元聽說了並不急,笑著說:“喝多了就是這樣,叫不醒。”但他還是馬上就開著三輪摩托車到了老磨房,老頭子還在那裏叫喊,已經有兩個熱心的鄰居過來看究竟了。福元進來瞅瞅,門是暗鎖,沒有鑰匙是絕對打不開的,除非撞開,但福元覺得沒那麼嚴重,不必要撞門,他推開仰著寫滿緊張和期待的臉哀求地盯著自己的老子,又走出門去,打開摩托車的工具箱,找到一把長改錐,笑眯眯地走進來對鄰居們說:“沒事,沒事,又不是冬天怕煤氣中毒,就是喝多了,回去吧,回去吧。”跛子和紅芳也機械地跟著趕人,鄰居們就不甘心地退了出去,眼神閃閃爍爍,站在院子裏不肯走,低聲地議論著。

福元把改錐的刀頭深深地插進鎖眼裏,握住那木柄使勁一旋,鼻子裏發出“嗯——”的一聲,鎖子就被撬壞了,卡軸心的彈簧斷了,鎖心跟著螺絲刀隨便轉。跛子眼睛一亮,伸過手去握住球形門把,還是轉不動。福元把改錐交給老子:“拿著!”騰出兩隻手來握住門把,又是“嗯——”的一聲,那門就開了。他把門推開,紅芳趴在他背上探頭探腦地問:“在嗎?咱姐在嗎?”福元往進走著擰回脖子說:“你自己不會看?”從福元的背後,紅芳依稀看見秀娟背朝裏躺在床上,屋子裏酒氣熏天。福元打開牆上的開關,就看到床邊吐下一攤穢物,秀娟黑色的褲子扔在地上,皮帶像一條蜿蜒的蛇。跛子一躥一躥地奔了過去,紅芳輕手輕腳地往跟前蹭,她繞到床那邊,看到秀娟臉色蒼白,幹結的汗水把發絲貼在臉上,鼻孔裏呼出很粗的氣息。紅芳蹲下來輕輕地叫著:“姐,姐,你難受嗎?”秀娟睜不開眼睛,無力地抬起一隻手掌,輕輕地搖了搖。紅芳仰頭看看站在床尾的福元,福元說:“涼茶解酒,我回去端一壺涼茶來。”鬆了一口氣的跛子催促道:“快去,快去!”他把閨女的褲子拾起來,搭到一把舊折疊椅上,跟在福元的後麵去門背後拿笤帚,又跑到灶房去用小鐵鏟在爐子裏挖來滿滿一鏟草木灰,撒在嘔吐物上,小心地把它們掃進簸箕裏,端到院子裏倒掉。回來後對正給秀娟喂水的紅芳說:“你看著她,我回去把你媽換過來給你姐洗洗。”紅芳說:“等下福元過來開車送你過去。”跛子氣鼓鼓地說:“用不起!”

跛子在家看著娃娃,福元開著摩托車拉著他媽來到磨房。蘭英一眼看見秀娟的樣子,沉著的臉就如同陰雲裏爆發了閃電,罵道:“你說你這算怎麼回事,你是我奶奶,你是我奶奶還不行嗎!”紅芳不滿地嚷道:“媽,你也不看我姐難受成什麼樣子了?”蘭英說:“該,她逞能哩嘛,自作自受!”紅芳嘟囔著:“這人心真狠!”低頭看見一行淚水越過秀娟微微有些皺紋的鼻梁,和另一隻眼睛流出的淚水彙成一股,終於消失在枕巾的沙漠裏。蘭英的懷裏還抱著個茶壺,狐疑地望著搭在椅子上的秀娟的褲子。三個女人半晌都不言語。

福元給屋門換好了新鎖,進來拿過茶壺放到陳舊的木桌上,倒了一杯釅茶,遞給紅芳。紅芳說:“姐,起來喝一口涼茶吧。”秀娟撐起身子抖抖地握住茶杯,咕咚咕咚兩口喝幹,又躺下了,似乎不願意看她媽。

蘭英在那把舊折疊椅上坐下,命令福元:“福元,你和紅芳回去,我和你姐待一會兒。”福元遲疑地問:“你呢?”蘭英拉長著臉說:“我一會兒走回去就是,又不是在城裏京裏的!”福元就望向紅芳,紅芳有些心煩地看看他,低聲對秀娟說:“姐,那我先回,咱媽在這裏招呼你。”站起來欲走又止,俯身問道:“你吃點什麼呢?我到那邊給你去端碗丸子湯吧?”秀娟搖搖頭,沒言語。紅芳隻好跟著福元走了。

聽到摩托車聲遠去,蘭英過去把門關上,回來依然坐在那把離床很遠的椅子上,聲音毫無感情色彩地問:“怎麼了呢?”秀娟躺著沒動,聲音喑啞地回答:“沒怎麼。”

“你把我當傻子,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也多!”當媽的緊逼不放。

秀娟咬著牙不說話。

蘭英有氣,畢竟不如年輕時的心腸硬,不由坐到床邊來,聲音柔和了些,轉著眼珠問:“大白天的,脫了褲子幹什麼?”

秀娟說:“我難受,準備睡覺呀,就脫了。”

蘭英把手放到秀娟的薄被子上,盡量用了慈母的語調問:“秀娟,今天就咱娘們倆,你說實話,你不願意嫁人,是不是怨恨我?你說實話。”

秀娟冷笑:“你真可笑,我不嫁人,怨你幹什麼?有意思嗎?”

蘭英長歎一聲說:“娃子,你苦,媽知道,你不嫁人,就是讓媽活著不如死了!你六歲的時候碰到媽和那該死的‘土匪’在你梅子嬸子家的炕上,嚇破了膽,媽也知道。你覺得媽不是個正經女人,可是你知道媽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和福元?媽命不好,嫁了個‘武大郎’,成了人的笑話。媽怎麼忍心再生一窩‘武大郎’,讓兒女也成笑話?媽錯了嗎?天地良心,媽要是為了自己,讓我死到大年初一!”

秀娟呼地轉過身來,紅紅的眼睛瞪著親媽,不耐煩地嚷:“你別說了!告訴過你多少遍了,我不嫁人,和你沒關係沒關係,你以後別再說這些話了!”

蘭英抹了把眼淚,歇斯底裏地說:“把我死了吧,把你們都死了吧!”站起來,直撅撅地走出門去,把門摔上了。

蘭英摸黑走進巷子,將近自家院門時,看到有個人正站在門口朝著燈火依然通亮的院子裏探頭探腦地張望,她收住腳問道:“那是誰呢?”一個女人受驚的聲音回答:“嬸子啊,是我。”“誰呢?”蘭英上前幾步借著光仔細看,“玉翠啊,怎麼不進去?”原來是強的媽玉翠。玉翠說:“我家強說來你家幫忙了,還不見回去,我來找,看見院子裏早沒外人了嘛!”蘭英說:“強不是在那個什麼廠的工地上幹活嗎?”玉翠擔憂地說:“就是呀,人家工頭說他後晌就沒去。”蘭英說:“小夥子家的沒事,也許中午在我家喝多了酒,到誰家玩撲克去了吧?”玉翠說:“興許是呢,我到軍軍家問一下去,嬸子你回去吧。”蘭英說:“你不進去了?給你端碗菜吧,剩下可多菜呢,天氣熱了,明天怕就放壞了。”玉翠說:“那就端一碗,我先送回去再到軍軍家去找強。”

玉翠跟著蘭英進了院子,到廚房裏端了一碗做酒席剩下的菜,說了幾句閑話走了。蘭英心情好了些,想去看看孫子,問福元:“紅芳看著小狗子呢?”福元說哦。蘭英就進了紅芳的屋,紅芳是個沒心機的人,看見婆婆進來,笑著問:“我姐好些了嗎?她不吃點什麼?”蘭英早趴在孫子跟前,有心無心地說:“別管她,死不了。”紅芳說:“看你說什麼!”又問:“剛才誰來了?我聽見有人說話。”蘭英說:“玉翠找她家強,雞巴娃不知道到哪裏雲遊去了。我讓她端了碗菜。”紅芳說:“我姐中午喝多了,就是她家強和軍軍送的,開著輛新三輪,肯定是跑到鎮上打台球去了。”蘭英隻顧和一個月大的孫子說話,並沒有聽見媳婦子的話。

第二天一早,秀娟過來拿噴霧器,要去給剛繡穗的小麥噴灑防止吸漿蟲的農藥,先進來看小侄子。紅芳見她眼睛腫腫的,臉色也灰白,說:“姐你好點了嗎?要不你給我看娃,我給你打藥去算了。”秀娟依然是她那恬淡的笑,說:“不用不用,一點酒毒不死我!”紅芳對她做個鬼臉,指一指婆婆屋子的方向。秀娟似有似無地笑笑,並不當回事。出來碰見蘭英,當媽的親熱地問:“娃,有炸好的魚,你這幾天過來吃飯吧?”秀娟說行。跛子知道閨女沒把她媽的話當話,補充說:“打完藥過來吃早飯。”秀娟說行。

前腳秀娟走,後腳玉翠胳膊底下夾個碗又來了,紅腫著眼睛,帶著哭腔說:“該死的強到現在還不見影子,軍軍昨晚也沒回去。”她看著蘭英,試探又決絕地問:“說是兩個娃昨天晌午開三輪送秀娟去,就再沒見影子?”蘭英的臉就開始變酸:“看你說的,秀娟一個女人,能把兩個小夥子吃了?”玉翠說:“好我的嬸子哩,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問問秀娟知不知道兩個娃後來幹什麼去了。剛才我去老磨房,秀娟的門鎖著哩,有人說看見她到前麵來了,我就跟過來問問。”蘭英依然沉著臉說:“我問了,她不知道,她喝那麼多酒,話也不會說了,怎麼能知道?”玉翠就開始抹眼淚,有大哭一場的意思。蘭英硬硬地說:“你還不到工地上問問,別是出了什麼事工頭瞞著你!”玉翠也沒聽出這話裏的毒來,隻覺得很有道理,直魂飛魄散,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來,把碗還給蘭英說:“嬸子,你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