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前麵就是麥季(1 / 3)

太陽把紅芳的臉上曬出了紫色的斑,那個時候她已經三十四五歲,身上少女的影子蕩然無存,體態和神情都從少婦向著中年婦女發展。南無村小她一輪的新媳婦們抱著孩子開始在巷口閑聊後,紅芳不再熬喝了十多年的治療不孕的中藥。那個時候她每天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已經甘之如飴,突然停了藥,總覺得丟了什麼東西,好一段時間每天恍恍惚惚。

紅芳向福元提出抱一個孩子,她主張要個女子。作為男人的福元說:“怎麼都行,隻要將來我死了有人發落。”紅芳罵他:“出息!”福元說:“你最好問問咱媽。”紅芳說:“忘不了她!”紅芳朝透明的塑料門簾外望望,婆婆蘭英和跛腳的公公七星正坐在梨樹斑駁的樹影裏小聲說著話。

抱一個娃娃的事,蘭英私下和跛腳的老頭子商量過不止一次了,跛子的說法是:“咱不管人家,人家自己都不著急,你急頂個什麼用?”這要擱在從前,蘭英不但要罵跛子,還要連兒子媳婦一起罵,但蘭英竟然聽從了跛子的,幾次想問問小兩口,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咽下去了。

紅芳掀開門簾出來,笑眯眯地走到老兩口跟前,蹲下來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回頭喊:“福元,你出來!”蘭英嗔怪地斜睨著媳婦子,她早習慣了她的缺心眼兒。福元趿拉著拖鞋出來,站在媽的身後,望著媳婦笑,紅芳笑得更說不出話來,福元罵她:“你喝上夜貓子尿了?”紅芳說:“你才喝上夜貓子尿了!”又對蘭英說:“媽,福元想抱一個娃。”福元皺皺眉依舊笑著說:“怎麼是我想抱,你不想嗎?”蘭英低聲嗬斥:“住嘴,多光彩的事情,要讓全村子都聽見嗎!”紅芳伸伸舌頭。跛子泄露了蘭英的秘密:“你媽早有打算了,就等你們問呢。”福元繞過來,也蹲在蘭英麵前,三個人靜靜地望著蘭英一個人。蘭英一手搖著蒲扇,發了話:“我娘家侄子媳婦已經懷了七個月了,這是第三胎,你舅舅早就說已經有一個孫子一個女子了,叫他們早早地把娃娃剮掉,那兩口子惜子得不行,寧挨罰也要生。現在犯熬煎了,前麵兩個的學費都不知道到哪裏去找,這個再生下來還不把他爸的腰累折?”紅芳附和道:“就是就是,現在的娃娃上學比吃比穿,上不起了。”福元說:“你別說話,聽咱媽講。”蘭英接著說:“你舅舅知道你們跟前沒有娃娃,就想著娃生下來送給你們,怕你們要麵子,不敢說,先和我商量,我也不敢做主。”說完打量了一下小兩口的表情。紅芳說:“還要什麼麵子,福元想娃都快想瘋了。”笑著看福元,福元翻她一眼,問他媽:“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跛子發表意見:“你管它是男的還是女的,女子更好。”自覺失言,趕緊地看了蘭英一眼,怕勾起她的心事想起秀娟來。

大姑子秀娟依然不肯嫁,但她已經不是當媽的蘭英心裏的病了,她就像一塊好在臉上的疤,好看是不好看,疼是肯定不疼了。秀娟每天騎著她的自行車,車龍頭上架著鋤麵已經磨得很圓很小的鋤頭,去屬於她的地裏幹活,或者推個別人早就不用了的小平車把地裏的產物載回她住的老磨房院子。在南無村的人眼裏,她生活得很平靜,沒有人去打攪她,甚至連狗都不大願意進她冷清院子裏轉轉,直到有件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讓一切都變了樣兒。

蘭英正沉浸在兒子媳婦的目光裏,笑容裏泛起多年不見的嫵媚,提醒小兩口:“‘侄子外甥過繼,一輩子生氣’,你們想好了啊。”紅芳笑嗬嗬地說:“這是侄子還是外甥?我糊塗了!”福元說:“按說該叫我表叔,該叫你表嬸。你說對嗎,媽?”蘭英笑得用蒲扇撐住了地,捂住嘴不能回答。跛子說:“到娃娃這一輩已經是拐彎子親戚了,我和你媽死了這門親戚就快斷了,不算侄子,我看能行。”紅芳和福元也表示同意,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一家人在梨子樹的陰影裏圍在一起說了一下午的話,數紅芳最能笑。突然,跛子對紅芳說:“你到磨房去叫秀娟,讓她來吃晚飯。”紅芳說行,站起來就往院子外麵走。

估摸著紅芳走出巷子口了,蘭英彎下腰低聲問福元:“這個二杆子不知道是你的毛病吧?”福元搖搖頭,又皺起眉來教訓他媽:“你別再叫她二杆子了,我就娶了個二杆子?”蘭英定定地看著兒子,嘎一聲笑了,跛子也笑了。福元忍不住,也笑了,他坐在地上,雙腿叉開,看到腳邊有隻螞蟻,就用指甲圍著它畫了一個圈,螞蟻倉皇地奔逃,始終不敢越過那個圈子。

最早想讓福元抱個孩子的,是秀娟,隻是她沒說出來。這幾年秀娟的話越來越少了,紅芳是和她說話最多的人,那是因為紅芳是個沒心計的人,對這位不願嫁人的大姑子,她偶爾也會和別人說說她的閑話,但當她們麵對麵說話的時候,秀娟是從紅芳的眼睛看不到別人那種古怪的眼神的——紅芳看著秀娟的時候,眼神從來不躲躲閃閃。即使是這樣,秀娟也沒有提出來讓紅芳抱個孩子,回到那個家裏時,她會替弟媳婦熬熬藥,也會問:“你不嫌苦?”僅此而已。沒人知道她多麼渴望弟弟能有一個孩子,前好幾年她就想讓他們抱一個娃了。

話多話少,秀娟從來是個豁達的人,誰家有紅白喜事都能看見她拉把小凳子,坐在灶房旁的大盆邊洗碗,那些年蘭英嫌她丟人現眼,罵她,她依舊我行我素。這些年蘭英也不罵了,但在那樣鬧哄哄的場所看到這一幕,也不會去跟女兒說句話。四十歲的人了,每天兩晌下地,秀娟也沒有曬出像紅芳那樣的紫斑來——真正白淨的人是曬不黑的,頂多在夏天變紅,一個冬天就捂過來了——但皺紋是不可避免的,眼睛已經不再和秋天的晴空一樣清亮,頭發裏也有了白絲絲。一切都顯示著秀娟作為女人最好的歲月過去了,像一塊沒來得及開墾播種的地,被荒草覆蓋著,就連草也要漸漸黃了。但秀娟還是姑娘家的身材,勞動使她的胳膊和腿變得粗壯,可那腰身你從背後看去,總要誤會是誰家十幾歲的小女子。

村裏有閑話說,別看秀娟是吃了秤砣鐵心不嫁,但在這件事情上,當媽的蘭英隻要還有一口氣,那就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

紅芳站在老磨房的院子裏喊:“姐——,你在嗎?”她不願意進秀娟的屋子裏去,這麼多年秀娟的屋裏還是那麼簡單,一張木板床上掛個電燈泡,除了福元給她買的一台電視機,實在沒其他可看的,跟剛住了三天人的一樣。就聽見秀娟在偏屋說話:“紅芳,我正做飯呢,你進來吃根黃瓜。”紅芳進了三片石棉瓦當屋頂的灶房,一邊說:“做什麼呀,別做了,咱媽叫你過去吃飯哩。”秀娟把一瓢麵嗵地丟回麵缸裏,遞給紅芳一根洗好的黃瓜說:“前天不是我才去過嗎?這是怎麼了?”紅芳撲哧一笑說:“姐,你說抱個娃男的好還是女的好?”秀娟靜靜地問:“抱啊?能找下嗎?”紅芳說:“咱舅舅的孫子,懷了七個月了。”

夕照從石棉瓦的縫隙裏把黃紅的光露在秀娟的右邊臉上,紅芳看見大姑子眼角的皺紋已經很明顯,臉的輪廓跟婆婆蘭英有些相似,她嚓嚓地嚼著黃瓜,笑模笑樣地望著大姑子。秀娟笑著說:“我也覺得這個娃合適,再說舅舅也養不起三個孫子。”紅芳罵著:“吃他娘十年藥屁事沒頂,還得讓人替咱受罪!我也想開了,抱的娃更親。”她眼裏突然有了淚水,看看秀娟說:“就是給你說了空話,還說我多生幾個送你一個養老呢!”秀娟也拿手去抹眼睛,又勸紅芳:“行了行了,侄子照樣能養老,我走不動了他還不給我端碗飯?”紅芳說:“要是個女子到了還是人家的人,養大了又走了,還不把人心疼死呀!”秀娟說:“呸呸呸,肯定是個男的。”紅芳破涕為笑:“看,你什麼時候能掐會算了!”招呼秀娟出門,“走吧,遲了咱媽又罵呀。”

兩個人出來灶房,見秀娟鎖好了門,紅芳就要往院子外麵走,秀娟招呼她:“你來幫我搬件東西。”紅芳跟著進了屋,秀娟從床下拉出兩個方便麵紙箱子說:“一人搬一個。”紅芳問:“什麼呀?”秀娟笑著說:“別管!”紅芳搬起一個抱到懷裏看看秀娟說:“這麼輕?”秀娟說:“不是重東西。”紅芳笑著問:“到底是什麼好東西?”秀娟笑道:“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問什麼!”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路走回來,看到跛子和福元還在院子裏喝茶,蘭英大概到灶房生火去了。福元見她們笑個不停,也笑著問:“你們怎麼了?都喝貓尿了?”秀娟罵道:“扯你的嘴!”老頭溫柔地問:“箱子裏是什麼?”紅芳搶先說:“我也不知道,你問我姐。”秀娟吩咐福元:“找兩張報紙去。”福元問:“幹什麼?”秀娟說:“放箱子裏的東西,快點!”福元不屑地埋怨:“什麼好東西,還要擺到報紙上!”紅芳說:“叫你去你就去,這麼不利索。”福元已經起身去了,秀娟和紅芳把箱子放到地上。秀娟衝灶房喊:“媽,你出來。”

就聽見蘭英在茅房裏答應,一邊係著褲子走過來,天光還很亮,她看到了地上的箱子問:“誰買的方便麵?”紅芳說:“我姐讓從她那裏搬的。”福元把報紙拿過來了,鋪在地上說:“好家夥,我看你們要幹什麼!”秀娟問她媽:“我舅舅那裏說定了嗎?”蘭英說:“那是我哥,又不是外人,他還要咱的錢啊?”秀娟就吩咐福元:“去抱娃娃的時候,把這兩個箱子帶上。”福元說:“人家不稀奇你的方便麵吧?”蘭英就罵兒子:“你知道個屁,現在坐月子都在醫院,坐月子的吃雞蛋,伺候月子的都吃方便麵。”紅芳附和道:“就是就是。”秀娟一邊開箱子一邊說:“這裏頭不是方便麵。”

幾雙眼睛都跟著她的手去看,箱子打開了,滿滿當當都是月娃娃的小衣裳,最上麵是幾雙小小的襪子和虎頭鞋。紅芳第一個叫了起來:“媽,你看,你看我姐!”蘭英默然地說:“低聲些,我沒瞎!”秀娟又把另一個箱子也打開來,是幾床小棉被和小棉褥子,她把它們指給家裏人看:“抱娃娃的時候用得上,得提前預備下。”蘭英譏諷她:“這是給人家抱娃娃還是給你抱娃娃?”跛子老頭不滿地說:“你當媽的怎麼跟娃說話?”秀娟知道這輩子她媽都不會忘記對她的怨恨,習慣了,也不計較,看看福元,黑瘦的弟弟正在那裏慢悠悠地笑。

“姐,你可真細心!”紅芳由衷的感激之情寫在臉上,她把那些小小的衣物拿出來,一件件擺在報紙上看,抬頭問:“你多會兒做的,這得做個把月吧?”秀娟說:“我地裏忙,下雨天還要追肥料,這幾件東西做了一年多。”老頭子忍不住也拿起來看,那小小的衣服拿在手裏,仿佛抱著孫子一樣讓他的神情變得有如一個老太太一樣慈愛。蘭英卻低聲地嗬斥道:“別抖了,不能拿回屋裏去慢慢看,有人進來看見算怎麼回事?”她講的是有道理的,秀娟和紅芳匆匆收拾進箱子,一前一後端回小兩口的屋子裏。福元不由自主地跟進來,站在身後看兩個女人在床邊擺弄小娃娃的衣物,秀娟回頭看看他說:“奶粉也得提前買下。”福元笑笑說:“肯定要買啊,還指望吃紅芳的奶?”紅芳笑著回頭罵他:“滾!”

跛子看家,其他的人都去醫院抱娃娃了。昨天孩子一落地,舅舅就親自來了,宣布了是個男娃的喜訊,他和妹妹還有跛子妹夫商議,也別等出院後去家裏抱了,幹脆明天直接從醫院抱走,一來趁當媽的奶沒下來,還沒喂過奶——等回去吃過了奶,再要抱走就等於割肉,萬一舍不得送了就麻煩了;二來產婦回去,村裏人見隻有大人沒有娃娃,就說娃娃沒成,夭了,計劃生育也好過關。蘭英說行。這樣的事情自然是她定下個啥就是啥了。舅舅又找福元兩口子談話,傳達兒媳婦的意思說:“罪替你們受了,住院費你們出了吧。”福元笑著說:“行,怎麼不行!”

次日一早,福元把自己那輛平時拉客人的三輪摩托車的車篷換了新帆布,密不透風,裏麵坐的是他的媽、姐和媳婦子。福元把車開得飛快,麵色愉快而莊重,三個女人從帆布上那一小塊方形玻璃裏望著他的後腦勺笑,蘭英斜著眼說:“看把他急得!”

舅舅已經在鎮衛生院大門口等老半天了,福元的車一到,舅舅領著三個女人頭前快步走,福元抱著那個裝棉被的紙箱跟在後麵。找到病房,舅舅先進去,然後是蘭英,秀娟跟著,紅芳提著一兜雞蛋躲躲閃閃在最後麵。福元在門口把箱子給了秀娟,他不打算進去。病房裏有三個床位,兩邊靠牆的床上各躺著一個產婦,都蓋著被子,中間的床上沒人,放著一個包袱。蘭英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侄子媳婦和伺候月子的嫂子,眼圈就紅了。嫂子抹著眼淚說:“大人沒問題,先看娃吧。”蘭英就走向那張空床上的包袱,娃娃在裏麵睡得正甜。

這時候侄子提著個暖瓶進來了,笑著和姑姑、表姐、表嫂打招呼,說:“福元不進來,在外麵站著呢。”蘭英說:“他一個男人家,進來也沒用。”秀娟抱起了娃娃,眼神亮亮地看了看紅芳,把娃娃遞給她。紅芳手忙腳亂地接過來,看著那張小臉傻笑。

侄子媳婦在無聲地垂淚,蘭英拿過床頭的毛巾給她擦擦,也落著淚勸道:“娃,別太傷心,咱還不是一家子?以後你什麼時候想見,騎車子來就是了。”又對嫂子說:“別著急出院吧,多住幾天,養好了再回去。”嫂子說:“不了不了,這就回啊,就等你們把娃抱走呢。”蘭英說:“福元裝著錢呢。”嫂子就吩咐她兒子:“你去和福元把住院費算算。”蘭英已經開始催促著秀娟和紅芳給孩子換新被褥了,她先把新被褥在床上鋪了兩層,又親手把裹娃娃的包袱解開,讓那肉肉的小東西在眼前滾著,一邊說看這個小夥子,一邊把娃娃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又提起兩隻小腳看看脊背和小屁股,確信沒什麼毛病,才笑不攏嘴地把那小心肝捧起來放到新被褥上,小心地重新裹將起來。

這時,福元探進頭來低聲喊紅芳,紅芳抬頭看他,福元說:“你出來。”秀娟把娃娃抱在懷裏,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醜醜的小臉。蘭英和嫂子說著話。

樓道裏隻有福元一個人,紅芳問:“怎麼了?”福元一隻嘴角挑了挑,看上去像笑,他說:“人家說讓咱再出兩千塊。”紅芳瞪起眼睛問:“誰說的,舅舅?”福元說:“不是。”紅芳就明白了,苦笑:“這又不是賣娃娃!昨天舅舅沒有說這個啊。”福元說:“表弟說他媳婦子昨天夜裏給妗子說的,說讓咱出點懷孕期間的營養費。”紅芳鼻子裏哼一聲說:“咱給她送過多少回雞蛋了,她怎麼不說?”福元說:“算了,別說廢話了。你說一句話吧,要行,一定不能讓咱媽知道。”紅芳怏怏地說:“行,誰讓我不會生呢,遲早還不都得這樣?你帶的錢夠嗎?”福元說:“不夠,差一千,我馬上去海峰的修理鋪問他借一千。”紅芳說:“傻子,你先給他一千,以後再給不行啊?”福元皺著眉說:“給他算球了!”甩開腿緊著往外就走。

紅芳是個心裏藏不住事情的,回來再麵對妗子和那產婦,依然在笑,但那笑容就有些僵。秀娟一心在孩子身上,蘭英倒看出什麼不對頭來,但她不說。嫂子不容紅芳開口,喋喋地囑咐著什麼時候給娃娃打疫苗,喂奶怎樣定時定量,並說這是護士再三囑咐過的。

舅舅進來說住院費福元已經交了,手續還沒辦完,讓蘭英一家抱上娃娃先走,以免一起走時碰上熟人不好說。蘭英從秀娟懷裏抱過娃娃,裹嚴實了,就往外走,秀娟緊跟,紅芳紅著臉在最後麵。一出病房門,福元在樓道那頭看見,掉頭就跑。蘭英抱著娃娃,縮著肩疾步走著,秀娟、紅芳跟在後麵小跑,能看見福元已經發動了車子,掀起車篷的門簾等在那裏了。

上車坐下,依然是蘭英抱著娃娃,雖然她上了點年紀,秀娟紅芳還是充分信任她的經驗。紅芳就忍不住笑:“媽,你跑那麼快幹什麼,又不是偷娃娃。”蘭英也笑了:“你知道什麼,誰身上掉下來的肉誰心疼,這可是個男娃啊,我怕她變卦。”紅芳就說:“她變什麼卦,連營養費都讓咱掏了,我看她還怕咱變卦哩。”突然意識到說漏了嘴,吐舌頭也已經來不及了。秀娟望著紅芳說:“那會兒福元叫你出去就是說這啊!要了多少錢?”紅芳先看了一眼婆婆,假意輕鬆地笑著說:“不多,兩千塊,要不是親戚還不知道要多少呢。”蘭英拉下臉說:“要不是親戚,給多少錢人家舍得把個男娃娃給你?”紅芳想不到婆婆的態度是這樣,想起自己不會生養來,就悶在那裏不說話了。秀娟冷冷地說:“要錢好,要了錢就糊了他們的嘴,將來這娃就不能說是她生的了,她敢跟娃說兩千塊把娃賣了?”

福元把車開得很平穩,就像船在無風的湖上悠,車篷是新換的帆布,密不透風,裏麵坐著三個女人一個嬰兒,抱娃娃的是奶奶,奶奶旁邊坐著姑姑,姑姑對麵坐著媽媽。進村的時候,她們把說笑的聲音壓得很低,外麵什麼也聽不到。

有苗不愁長。一家子已經開始商議給江江過滿月的事情了,這個名字是媽媽紅芳取的,因為他哥家娃叫海海,就隨了這個名字。奶奶蘭英不愛叫這個名字,她叫孫子小狗子,這個名字是從心上來的,怎麼親怎麼叫,也不管紅芳高興不高興。福元跟上媳婦叫“江江”,老頭子七星變通了一下,叫“狗狗”,秀娟有時候叫“江江”,有時候叫“小狗子”,有時候隻叫一個字:“親!”

對於是否給江江過滿月,媽媽紅芳的意見是:過不過吧,不是自己親生的,過滿月,會不會惹人家笑話?福元向來沒主見,隻說:“娃是咱媽的親侄孫子,叫她定吧。”紅芳這回多了個心眼說:“你別去問,你去問萬一不合適該讓媽生氣了,你讓咱姐去問。”福元就去老磨房找秀娟,秀娟聽了說:“過,為什麼不過?養的比親的更親。我去跟媽說。”

黃昏,從地裏回來,秀娟洗了洗就過來幫媽做晚飯了。每次秀娟主動來,蘭英都會心情很好,一口一個“娃”地叫著。這個時候最快樂的是跛子,老頭子看著老伴漸漸看開了秀娟的事情,不再把娃當眼中釘肉中刺,望著她們的眼神就越發溫柔得近乎迷離。此刻,手裏搖著躺在自己親手製作的童車裏的孫子,娃娃蘋果般的小臉和藕瓜似的一節一節的胳膊腿兒,總使老人想起秀娟剛生下來的時候,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呀,他對她的愛和對她一輩子的祝福簡直無法形容,後來,這一切的美好心願都化成了泡影,就像幾十年後對蘭英和“土匪”長盛的恨也化為了泡影。跛子並不是那麼粗心的人,他能看出秀娟的長相和神氣一點不像長盛——近四十年的觀察使他敢下結論,秀娟和福元不同,她絕不是長盛的種——這使他對秀娟是自己的親生多了許多幻想,而這幻想,蘭英竟從來沒讓它破滅,而且看來這輩子都不會破滅,這給了老頭子無限大的安慰。

此刻,坐在梨子樹下,望著蘭英秀娟母女在灶房門口摘著菜說笑,老頭子笑嗬嗬地搖著快一個月大的孫子,豎起耳朵來捕捉著她們的話音,希望能夠插上幾句。

秀娟說:“媽,福元和紅芳想給娃過滿月。”

蘭英壓低聲音笑道:“這一對臉皮真厚!”

秀娟也笑了,責怪自己的媽:“看你,先笑話人家了,人家就是怕外人笑話!”

蘭英馬上就成了一副同仇敵愾的麵孔,厲聲道:“笑話?打破他們的腦瓜!我的娃我想過就過,誰看不慣誰別來,請他們去了?!”

跛子發表意見說:“你這人真是,著什麼急,這村子裏誰敢笑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