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年,二福的光景是南無村頭一份兒,福娃早就不能比。可福娃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像走路一樣,他把日子過得不慌不忙、穩紮穩打。“組合櫃”過時後,他基本上回歸了一個地道的農民,隻是比別人多門手藝,農閑的時候伐上幾根木頭,大材料打成壽器用油氈蓋起來放到牆角,等著誰家歿了人拉去用;小材料做成馬紮子,五塊八塊地賣給每天在巷子口陽窩裏枯坐的老漢、婆婆子——這些身上味道很重,總是招蒼蠅的行將就木的老人們,被年輕的譏笑為“等死隊”——他們坐著福娃的馬紮,消磨所剩無幾的歲月,最後都要躺進他打的那些壽器裏。
而二福的勢派卻仿佛娃娃們在沙子堆上築成的城堡,一泡尿就被泡塌了。二福和劉娥兒在鎮上的旅館被人家丈夫領著人捉奸在床,頭上打了個血窟窿,問他公了私了,公了就扭送派出所,私了下了三萬不說話。幸虧二福和派出所所長老葉交情好,老葉出麵調解,一萬五了了事。老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二福躺在鎮衛生院的床上輸液的時候,戰友的煤窯瓦斯爆炸,死了十幾個人,一條命幾萬塊,戰友賠不起隻好卷包跑人。公安局和煤炭局把窯封了,所有的設備和車輛都查沒,包括二福那輛依發車。二福血本無歸,還麵臨著承擔法律責任,他哪裏經過這樣的變故,早就亂了方寸。這時候,一直在醫院伺候他的蓮,再次讓婆娘們服氣地說了一回:“那家夥,好本事!”她沒有因為二福和劉娥兒的事情嫉恨他們,也不覺得這事情丟人,每天在家做好“擀薄、切寬、醋調酸”的水晶麵條,用一個小籃子掛自行車龍頭上,跑到衛生院給二福送飯。接連出了兩件禍事,二福連驚帶嚇,躺在床上話都說不囫圇了,蓮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她把剛斷奶的女子豔丟給婆婆,翻箱倒櫃把二福的存折全找到,把錢都取出來給了老葉,讓他幫忙想辦法。老葉果然神通廣大,居然把這事給抹平了。他很辛苦,二福癱在醫院那段日子,為了了解情況,他隔三岔五騎著摩托跑到家裏找蓮商議辦法。一個多月後,二福出院了,隻是南無村的人背後都不叫他二福了,改叫他“二蛋”——一是窮光蛋,二是王八蛋。
而小喜老漢,因為二福的事情,連驚嚇帶熬煎,竟然作古了——到底,二福也是他親生的娃。
五
二福回來後好幾年都沒臉出家門,開了二十幾年車,他已經不知道怎樣種地,也放不下架子扛個鋤頭去地裏幹活,隻好窩在家裏坐吃山空。偶爾跟著蓮下地,動彈不了幾下就氣喘籲籲,一屁股坐地下直到天黑。蓮不嫌棄他,兩個半大小子卻不吃他那一套,曬得黑鬼似的兒子經常和他們養得白胖的爹吵得麵紅耳赤,那場麵就像舊社會的長工要造地主的反。於是二福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唉,我現在是社會沒地位,家庭沒溫暖!”
蓮還在巷子口和婆娘們七長八短說閑話,笑起來依然像風幹的葫蘆一樣脆亮,仿佛真的沒心肝。外麵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誰也想不到,二福家經常有揭不開鍋,把八九歲的女子豔餓得直哭的時候。雪上加霜的是,大小子軍結婚的日子看下了,女方要兩萬塊錢的彩禮。蓮含著兩泡淚問二福:“怎麼辦?”二福笑眯眯地說:“這要是以前……”軍衝老子瞪起了眼:“以前個雞巴,你就會提以前以前!”脖子一擰甩了門簾出去了。蓮說:“我出去借吧?”二福沒事人兒一樣說:“我不管你,你願意怎樣都行。”
蓮把南無村跑了一圈,平常愛在一起聊野歌的婆娘們,大都是耍嘴的把式,聽到個“借”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嘴皮子翻個不住,像看見了鬼,隻剩下個哭恓惶。蓮對她們咯咯地笑著,替自己也替對方遮羞。相好們靠不住,蓮隻好騎著自行車去向外村的親戚們借債。
吃過早飯出門,先到辦養雞場的表弟家,表弟不在,弟媳婦說剛剛買了幾百隻優種小雞,把本錢都貼進去了,借錢沒問題,但要等秋後這一茬小雞都下蛋了才有富餘錢。弟媳很熱情,非要讓蓮走的時候帶一網兜雞蛋,弟媳婦說:“眼下雞蛋賣不上價錢,養雞的又多,雞蛋成了狗糞,姐你要願意,我給你一卡車!”蓮咯咯地笑著,把那一網兜雞蛋係在車龍頭上說:“過兩天我給你還網兜來。”弟媳趕緊說:“不要了不要了,也不值個錢,網兜不要了!”
蓮的自行車龍頭上晃蕩著那一網兜雞蛋,蹬了三十多裏路,來到紡織廠職工宿舍找自己的小舅舅。頭發稀疏的小舅舅正在院子裏給兩條大狼狗喂食,他嗬斥住兩條狂吠的狗,圓圓的紅眼睛看著蓮親熱地笑著問:“蓮啊,你怎麼來了!”蓮望著小舅舅,鼻子就有些發酸,眼睛也有些發澀,小舅舅隻比蓮大兩歲,從小喜歡帶著她玩,甚至在他們懵懂的童年,他們還模仿大人在麥秸垛裏玩夫妻那一套。小舅舅看見蓮手裏提著一網兜雞蛋,責備她:“來看看舅舅,舅舅就高興,帶東西幹什麼!”接過雞蛋兜,把蓮讓到屋裏,倒茶給她喝,還給外甥女洗了一個蘋果。蓮問:“舅舅,我妗子呢?”舅舅有點掩飾地嘿嘿笑笑說:“她去找廠領導了,振國結婚要買廠裏的房子,他和媳婦都在生產第一線,廠裏有政策,雙職工結婚每平米優惠三百塊,可就這咱也困難,你妗子去找廠領導,看能不能分期付款。”蓮一塊蘋果沒咬碎,卡在了喉嚨那裏,趕緊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衝了衝。
舅舅問:“你來有什麼事情嗎?”蓮說:“軍的日子定下了,五月初六,一是通知你和妗子,二是人家那邊要兩萬的彩禮,我這幾年困難,來找舅舅想個辦法。”舅舅看看她,垂下頭靜靜地笑著,一會兒抬起臉來說:“舅舅不怕你笑話,存折都在你妗子那裏,這要在平時就不說了,眼下她也正熬煎給振國買房子,舅舅要和她說你的事情,她那個脾氣你也知道,就是個吵架……”蓮趕緊笑起來說:“不了不了,算嘍算嘍。”舅舅說,你等一下。站起來拉把椅子放到衣櫃前麵,踩著椅子從櫃子頂上拿下來一個鞋盒子,眯著眼睛“噗噗”地吹去盒蓋上的塵土,打開來拿出一隻舊皮鞋,從鞋子裏掏出幾張鈔票,遞向蓮,難為情地笑著說:“別笑話你舅舅啊,這幾百塊錢是我偷偷藏的買煙錢,你別嫌少啊。”蓮趕緊去推:“舅舅、舅舅,這可不行!”舅舅沉下臉來了:“你舅舅沒本事,幫不上你大忙,讓你笑話了。”蓮慌了:“舅舅,看你說的,我什麼時候敢笑話你。”舅舅笑了:“不笑話,就把錢拿上。”蓮把錢接過來,揣褲兜裏,覺得心裏發堵腳下發飄,也顧不上笑了,說:“舅舅,那我走呀。”舅舅說行,穿著一件印著紡織廠字樣的白背心,把蓮送出門來。
為了趕上在自己的哥嫂家吃晌午飯,蓮一路上拚命地蹬著車子。嫂子看見蓮進門一頭汗,臉色就不太好看,嘴裏說:“有什麼重要事趕成這樣,氣都喘不勻。”她把蓮讓到炕沿上說:“你坐著,我去給你倒碗水。”蓮笑著說:“嫂,我哥快回來了吧,等下我落落汗幫你做飯。”嫂子哼一聲說:“你是親戚,坐著吧,我用不起。”
那嫂子一路說著陰陽不定的話,端著碗水回到裏屋,看見蓮已經歪在床上睡著了,發出像男人一樣粗重的鼾聲。
嫂子是個痛快人,兩人做飯的時候,嫂子說:“蓮你也不用等你哥了,吃了飯該回就回吧,你哥的主我做得了。你看見我圈裏的豬了嗎,這個月底就下娃娃啊,我這豬品種好,一窩就是十六個!原來打算把豬娃娃賣了給慶交大學學費,我看我這娃的球式,連大學的門也摸不著,賣了豬娃娃的錢,幹脆先給軍結婚用算了。”蓮望著嫂子笑,嗬嗬兩聲說:“你不敢這麼說,慶要考上呢?咱還是希望娃上大學哩。”嫂子張著大嘴“哈哈哈哈”一串笑,最後說:“考上還不簡單,他姑姑墊學費就是了。”“他姑姑”就剩下個笑了。
六
蓮騎著自行車,穿過田野間的柏油公路拐進村子,一路上和碰見的人說笑著打招呼。在暮春溫暖的午後,走過了坐滿人的十字路口,遠遠望見黑壯的婆婆和幾個老漢、婆婆子坐在巷子口,近前掃了一眼,發現這麼多年不和婆婆說話,麵對麵也從不看她一眼,老家夥已經明顯地老了,臉上手上都皮皮拉拉,背也明顯有些羅鍋。蓮沒有像往常一樣和叔叔、嬸子們輕巧地笑著打個招呼,然後一直往前騎到自家門口,這次,她在他們麵前下了車子,笑著對他們說:“坐著啦?”老人們回答說:“哦,哦,蓮啊,回來啦?”婆婆假裝沒看見,依然俯著身子在和別人叨叨。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蓮的自行車前輪一偏,拐進了婆婆家的巷子,她就那麼推著車子,一直走到婆婆家門口,用車輪頂開門,進去了。就在進門的一刹那,蓮想起了自己從這個院子搬出去時的情景,眼前居然什麼都沒變。
其實,那些老漢、婆婆子一直在用昏花的老眼盯著蓮,看她要往哪裏去,就在蓮從他們視野裏消失的同時,洪平媽抬起解放腳來,狠狠地給了福娃媽一下,急切而激動地宣布:“死婆婆子,快看,你媳婦子進了你的門了!”福娃媽當然不信:“死婆婆子,我還沒死哩,人家進門去給誰燒香?”但是別的婆婆子都伸長了脖子說:“福娃媽,真的,剛進去,你快回去看看。”
福娃媽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樣大:“啊?!”站起身來,馬紮子也不拿,直撅撅地快步往家走。洪平媽在背後逗她:“死婆婆子,看把你絆倒著!”福娃媽也顧不上還擊,甩開兩隻臂膀隻管走路。快到家門口,先是聽見有人哭,心說這幫老家夥都在巷子口坐著啊,這是哪個死了呢?緊走兩步,就看到蓮坐在屋子前麵的台階上,拍著自己的大腿在哭號。聽見腳步聲,蓮偷眼瞧見婆婆進來,“啊——”地拉長了調子,連鼻涕都掛下來了。
福娃媽一直衝到自己的二媳婦跟前,上身前傾,眼珠子都紅了,她使足渾身的氣力叫喊:“我還沒死哩,你跑到我家裏來號什麼喪!”婆婆子聲音嘶啞,全身都在抖動。蓮馬上就收了聲,她心有餘悸,不敢看婆婆的臉,沒有底氣地說:“我不是哭你,我是哭你家二福,二福要絕後了。”婆婆子把一隻手撐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指著媳婦,她上了些年紀,沒有了力氣繼續喊叫,換了相當平和的語調說:“長嘴的都是說話哩,你怎麼光放屁?總要爛了你的嘴!”媳婦的手掌把臉上的淚水抹了一把,抹了個大花臉,哭叫:“把我死了才好,死了不用作難了……”話沒說囫圇,觸動了傷心事,悲從中來,索性一歪身子趴到台階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婆婆子抖抖地說:“哭,你哭,你哭……”沒詞了。
婆婆站在媳婦跟前,一動不動。院子平平展展地沉默著,白白的,光光的,伸展到牆根,那裏梧桐樹的陰影籠罩出一片鋪滿苔蘚的濕地,地皮已經是黑的,婆婆子平素不敢到那裏去,怕滑倒。再旁邊是豬圈,豬圈的土牆根長著一株蒿草,幾十年了也沒大長高,也不記得有沒有被割過,那麼蓬蓬地舉著,像個倒立的掃帚,又綠又嫩。有時候人是會羨慕草木的,也沒有什麼煩心的事熬煎,就那麼活著。婆婆終於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轉過身,踩著白白的光光的泥土院子,走出了大門。
人家後屋簷的陰影裏,已經有一些年老或不年老的男女試探著走近巷子,準備勸架和看熱鬧。福娃媽迎麵而來,他們收住了腳步問:“蓮那是怎麼了?”福娃媽吊著臉說:“不知道,反正我還沒死!”洪平媽嗔罵:“雞巴婆婆子,什麼死不死的,急得死不了啊!”福娃媽這才說:“我惹不起奶奶,我找二福去,看他是我兒還是我爺爺!”走到巷子口上,一群放學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滾過來,二福家的女子豔衝過來拽住福娃媽的胳膊喊:“奶!”當奶奶的沒做出反應,洪平媽搶著說:“豔,快到你奶家叫你媽去,你媽在你奶家裏。”娃娃抬頭望著奶奶的眼睛,奶奶咬著牙發出一個意義含混的詞:“吔——!”女子放開奶奶,跑進了巷子。福娃媽看看別人臉上的表情,神色和緩了些,望著孫女的背影低聲說:“這也是個小奶奶!”她撇下那些事不關己的人,按照原計劃走向了二福的家,她走到兩座院牆中間,東邊的牆是福娃家的,西邊的牆是二福家的,她朝福娃家的院門口望了望,確定大媳婦不在門口,於是拐進了二福家的大門。二福家的大門依然是那麼寬,二福沒把它砌起來,似乎有些雄心未泯的意思——不過,也可能他連蓋個門樓也力不從心了——當媽的走過那空蕩蕩的大門,心裏也覺著空蕩蕩的。
她進了門,沒再往前走,就站在那裏喊:“二福,二福你出來!”沒聽見二福應聲,婆婆子轉身就走,嘴裏嘟噥著:“打麻將能頂飯吃?!”出來看到福娃家的大門口已經有人聞聲出來了,她的大孫子明站在那裏問:“奶,你幹什麼呢?我二叔在那個誰家打牌哩。”明穿著一雙白球鞋,站在那裏明顯的外八字,顯示著他的純正血統。奶奶一直走到大孫子跟前,才用很小的聲音吩咐道:“明天你抽空去接一下你大姑姑和小姑姑,再給你三叔打電話叫他回來一下。”孫子瞪大眼睛問:“怎麼啦?”奶奶說:“有事和他們說。”孫子皺起眉頭勸道:“奶,你別和我二嬸計較了,我二叔成了那個樣子,這個家還不全靠人家?”奶奶罵道:“你知道你娘的個腳!”
第二天一早,明開出了自己的“小金剛”農用車,奉奶奶的旨意去搬兵。
飽滿高大的兩個姑姑,擠在侄子的“小金剛”副駕駛座上,一路上問著出了什麼事。侄子扶著方向盤笑嘻嘻地說:“還不是和我二嬸!我說姑姑家,你們別跟著起哄啊,回去好好勸勸我奶,我二嬸容易嗎?”小姑姑沒吭氣,大姑姑氣派地說:“先回,回去再說。”
當媽的依然在巷子口閑坐,遠遠看見有輛車“噔噔噔”地拐進村街,有那眼睛不花的婆婆子就衝她喊:“老家夥,你孫子把你女家接回來了,快回去做飯吧。”福娃媽黝黑寬闊的臉膛蕩漾著泉水般的笑,嗬嗬地說:“看見了,我又不瞎!”站起來,甩開羅圈腿急急地往家門的方向去。
兩個姑姑在巷子口下了車,大聲而親切地和擺在那裏的老的們打過招呼,追著媽的腳步去了。
母女三人坐在屋簷下的陰影裏,看著明從大門口進來了,奶奶吩咐孫子:“你進來幹啥?回你家去把你爸和你三叔叫過來,還有你二叔——在那個誰家打麻將呢,叫他過來——他要不過來你就說我快死了!”明把脖子一擰,青筋蹦起老高說:“一天淨胡說!”兩個閨女還在打量著她們的媽,目前還琢磨不出老人家的深淺,隻是問:“又怎麼了?這些年不是好好的嗎?”媽黑著臉說:“一會兒再說。”
兒子們也都到齊了,人高馬大地聚在一起有些不適應,都抽著煙催媽發話。那媽也是個幹脆利索的人,睜開大眼,把兒女們一個個看過,隻沒看二福,老人家說:“福娃、三福、福女、小女,你爸死後咱第一次人這麼全,我今天沒叫媳婦子們,就是要你們掏一句良心話,這些年不說了,那些年二福光景好你們光景不好的時候,明裏暗裏的,老二沒少幫你們忙吧?”福女也利索,說:“媽,你說要怎麼樣吧?”小女說:“你直說媽!”當媽的就用手背去抹眼淚,用兒女們從沒聽過的拉二胡般奇特的嗓音說:“這兩年二福倒灶了,軍要結婚,當大人的連攤子也鋪不起,你們不幫忙,是要村裏人看媽的笑話?”兒女們麵麵相覷,沉默著。媽繼續說:“老二那個媳婦子再不是人,我的孫子我心疼,不能讓他結不了婚。就是個這,看你們有人心沒人心!”小女埋怨道:“媽,別說下這麼難聽!”福女說:“這點事不值得熬煎,媽你就發話吧,一個人出多少,我們嫁出去了,也還是這家的人,不能讓人笑話。”兒子們誰也沒吭氣,福娃、三福不說話,二福更不說話,當然那是默認了。
這事有人說給福娃的媳婦,挑她的氣話,那愈加幹癟黑瘦的婆娘拉著剛學會走路的孫子高門大嗓地說:“哦,人家老的說啥就是啥吧,反正到了還是各家過各家的。我們家這弟兄三個處的還可以。”
七
二福的大兒子軍結婚後,踏著他大伯和父親的腳印,也搬了出去。又過了不知多少年,那黑壯高大的奶奶到底還是作古了。二福家的豔出嫁的時候,福娃已經有了兩個孫子。
午後斑斕的日影裏,福娃微微傴僂著魁梧的背,走進自家的大門,輕輕地把門掩上,不想驚動任何人。其實屋裏院裏都沒人,老伴下地了,大兒子兩口和小兒子開著“大金剛”跑運輸,要到天黑透了才能回來,孫子們還沒放學。但福娃還是把腳步放輕,盡量像貓一樣走路。他來到儲物的廈子底下,把那一層玉米秸稈攏攏,抱起來倚到牆上,露出掩蓋著的三具白茬子壽器——沒有上漆的棺材上落著塵土,有一具已經有了細小的裂縫,福娃心疼地用粗糙的手指撫摸著那裂縫——像這樣的壽器,凡有老人的人家的廈屋裏都準備著一具,一來以防萬一,二來這東西是個鎮物,反而能讓老人多活那麼幾年,而且據說對家裏的年輕人也好。南無村的那些壽器若幹年來都是福娃打的,它們帶來的收入成為大兒子娶親的彩禮、孫子的學費和書本費。家家都儲備了那器具後的若幹年裏,人吃得好了,活得日月長了,當然不會有人再登門來拉福娃做好的這三具壽器,即使有年輕的或者中年的人意外夭亡,一般也是從鄰居或者本家暫借壽器來應急,將來再還就是了,斷斷不會馬上去福娃家來買。而這樣的東西,福娃也不好去向別人兜售,於是,眼下在他很需要一筆錢給二兒子娶媳婦的時候,想把它們變成錢就很不容易。
他嘟噥著,直起腰來,從牆上的磚縫裏拔出一把早年割草的鏽跡斑斑的短把鐮刀,握住鐮脖子,把彎曲光滑的把兒朝上,把它想象成一把鼓槌。然後他做了一個用“鼓槌”去敲擊壽器的動作,在即將敲打到棺材板時,他收住了力道,猶豫著,伸出另一隻手掌去把每個壽器上的浮土清理出一片來,又彎下腰去,嘬起黑厚的嘴唇來呼呼地吹著,讓那片木頭的表麵白淨到一塵不染。
那會兒在巷子口,閑漢銀貴抽著福娃遞給他的煙,聳著肩膀,斜視著他不斷嘿嘿地笑。福娃不耐煩地問:“你笑雞巴什麼哩呢?”那閑漢分明看透了他的心事,故意拿他一把說:“難住了吧,把你福娃也難住了吧?你以為蓋起一座一磚到頂的院子這輩子就消停了?想得太美了吧?老天爺讓你有兩個兒子,就是讓你受兩份罪。難住了吧?把你一天驕傲的,你驕傲什麼呢?!”福娃無奈地嘿嘿兩聲。那閑漢越發得意了,賣個關子說:“也不白抽你的煙,我有辦法讓你不熬煎哩。”福娃不屑地說:“你有個球的辦法,有辦法你就不是這球樣!”銀貴也不生氣,依舊嘿嘿嘿嘿地笑:“我要指給你一條路,你怎麼謝我?”福娃“哈”一聲說:“你看你這慫樣子,你要真能,我擺一桌,和你喝一瓶!”那閑漢先看看兩邊沒人,對福娃招招手,壓低聲音說:“你往跟前走走。”福娃不由附耳過去,隻聽閑漢那張臭嘴熱氣烘烘地說:“你不就是想賣幾具棺材給老二娶媳婦嘛,你趁家裏沒人的時候,把廈子底下那幾具棺材敲敲,那東西是個老虎,能吃人?就有那該死的立馬完蛋,你的棺材不就賣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