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五福臨門(1 / 3)

那些年,北方農村流行組合櫃,木匠們都忙得不可開交。那個時候,福娃爸小喜還很硬朗,猩猩一樣健碩的長腰背微微有些佝僂,長年拉大鋸的原因,左胳膊肘彎曲著伸不展,被閑漢銀貴譏笑為“狗雞巴”。老漢頭上紮著壓藍條的白羊肚毛巾,慢慢挪動兩條羅圈腿,笑眯眯地從南無村的街巷裏走過,狹長的小臉和魁偉的身軀顯得不成比例,硬紮紮的山羊胡須和魚泡眼卻讓人感到親和。

福娃遺傳了他爸的高大,並且更加膀大腰圓,小喜是小臉兒,福娃卻是一張四方棱正的大臉盤,這張臉來自於母親,同樣從母親那裏遺傳來的,還有聲若洪鍾的大嗓門。父子倆在一起拉大鋸,一根巨木斜架在木馬上,高射炮一樣,小喜坐在地上仰著臉,像隻猿猴;福娃一條腿站著,一條腿蹬在木頭上,像隻熊羆。福娃跟著父親學了三十年的手藝,打門框、窗戶,做桌椅板凳,偶爾也打壽器(棺材)——做木匠不過賺點手工錢,不足以養家糊口,想溫飽,還是要種地,所以農忙的時候他們是農民,農閑的時候才是木匠。十裏八村,村村都有像他們父子這樣的木匠,不足為奇。

前三十年看父,後三十年靠子。這話沒錯,福娃給他爸打了三十年的下手,眼見得老漢的手藝跟不上時代了,一個箱子兩個門的立櫃不時興了,如今娶媳婦,女家提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十組合”,就是中間是電視櫃,兩邊是衣櫃,上下左右都有名堂的櫃子的組合家具,足足能占滿堂屋的後山牆。據說是從城裏流行過來的,前村的瘸子劉木匠會做,福娃就跑了一趟,想問劉木匠討張圖紙,結果空手而回,氣得晚飯也沒吃。當媽的心疼兒子,罵老漢沒出息,不敢親自去討圖紙,趁早把刨子塞爐膛裏燒了火,別幹這辱沒人的木匠活了。小喜卻不急,安慰兒子:“同行是冤家,他要給你圖紙他就是傻子。可話又說回來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方圓村子裏的組合櫃不能讓他劉瘸子一個人打了啊。”問老伴:“你整天的東家西家的串門,見過誰家有‘十組合’?”老伴瞪起眼睛嚷:“我怎麼沒見過?支書家剛打了一套準備給他娃娶媳婦呢!”老漢笑眯眯地說:“明天我就去看看。”福娃埋怨老子:“看了也白看,那時興東西太複雜,肯定學不會!”

第二天老漢到底還是跑去支書家看了看,趁人家吃早飯的時候看的,人家吃完飯要上地,他就回來了。

笑眯眯回到家,老漢吩咐兒子:“今天上午不下地了,找個裝磷肥的牛皮紙袋子,剪開。”福娃半信半疑地問:“幹什麼?”老漢甩甩手:“趕緊去!”親自把墨線盒裏澆了些鬆脂油墨,放到做活的簡易桌子上,又削好一支扁平的木工鉛筆夾到耳後。這是要幹活兒的架勢了!兒媳在灶房洗涮,老伴抱著孫子,肥碩的身子靠在漆皮斑駁的太師椅上,吊著黑黑的大臉,審視著老漢要搞什麼古怪。

福娃割好半個桌麵大的一張牛皮紙,鋪到桌子上,還是半信半疑地對老子說:“我看要不算了吧,你倒不成神仙了?”老漢笑眯眯地說:“神仙倒不是,不過幹了一輩子了,管它什麼家具,搭一眼就看它個七七八八。”老伴坐在那邊罵:“呸,寒磣!”老漢嘿嘿笑,從耳後摘下鉛筆,衝兒子一伸手掌,福娃立馬把一把三角尺放到老子手中,老漢搭著尺子在牛皮紙上畫了若幹短線,又將鉛筆夾到耳後,把墨線盒的線頭環朝向兒子說:“拽!”福娃拽住鐵絲環,墨線盒的搖柄“呼嚕嚕”飛轉,老漢用拇指卡住線,另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指尖輕輕一勾墨線,父子倆很默契地在牛皮紙上打好了一條毛茸茸的直線,又轉方向,三勾兩勾,牛皮紙就變成了一張圖紙的樣子。老漢從耳後摘下鉛筆,拿過個半圓,畫了許多弧,又標注了數字。

忙活了半上午,滿臉皺紋裏全是亮亮的汗水,老漢略微直起腰來,眯縫著眼睛打量一番,又做了少許修改,扭頭笑眯眯地對兒子說:“照貓畫虎哩,也不難吧。”福娃趴在圖紙上細細看了老半天,依舊眉頭不展:“是不是這個樣子啊?就算圖紙能用,誰家用咱們打‘十組合’呢?就算用咱們,要是給人家做不成樣子呢?”當媽的在一邊發了言:“那還不簡單,先給二福打一套,打得不好是自己的兒子結婚用,打得好自然別人就找你父子們來了。”二福當然是小喜的第二個兒子,福娃的二弟。父子倆都眯著眼睛望著那當媽的,嗬嗬笑笑,扭臉各自去拿家夥搬木料。灶房裏鍋碗相撞的聲音卻響亮起來,福娃媳婦不高興了。

小喜老漢自願給兒子打下手,根據自己繪的那張圖紙,打出第一套“十組合”,父子倆細細上過泥子,用粗砂紙打磨過,又用細砂紙打磨一遍,上了三遍漆水。剛用砂紙打磨出來的時候就有鄰居跑來看,等上過兩遍漆水,南無村的男女老少幾乎都來參觀過了,嘖嘖有聲地稱讚父子倆的手藝。老漢笑眯眯地說:“這麼時興的東西咱不懂,也不知道福娃從哪裏學來的,老啦,給人家打打下手!”這套組合櫃,就成了福娃的金字招牌,也改變了父子倆的組合,從此老漢和兒子調了個個兒,改打下手了。南無村後來的組合櫃都是福娃打的,組合櫃流行的短短幾年時間,正是福娃的發家史,這古老的家具不再流行的時候,福娃騰出手來,問村裏批了塊地基,在村頭蓋了一座五間瓦房的院子。他從父母的院子裏搬了出來,把舊房子留給了弟弟二福。

二福沒有繼承父兄的衣缽,他從部隊複員後,走一個有本事的遠房親戚的後門,被縣裏的柴油機廠招工,成了一名卡車司機,頭頂藍色的鴨舌帽,甩著兩隻白色的線手套。

二福也很魁梧,剛從部隊回來時,用對過巷子裏蘭英嬸子的話說,看人家那麼精幹的一個人!當了兩年卡車司機,變得白白胖胖,加上天生跟他老子一個笑眯眯的模樣,活脫脫一尊彌勒佛。娶了個媳婦叫蓮,也是個白白胖胖的,很能說笑,嗓門也高。黑臉的婆婆大嗓門,偏白胖的媳婦也嗓門大,婆媳吵起架來,驚動了半個南無村,村前村後的都拉上娃娃跑來看。

那時節,婆媳已經一跑一攆衝出了院門,正午的陽光把前排房子屋簷藍色的陰影投在巷子裏,長長的一條巷子半明半暗,看熱鬧的從兩頭湧進來,幾個婆娘大呼小叫地衝過來勸架,臉上的表情半是驚慌半是沉靜——驚慌的是有人打架,沉靜的是打架的是別人。那婆婆年紀大,臉皮厚,嘴就毒,劈頭蓋臉七葷八素隻顧解氣,媳婦年輕臉皮薄,聽婆婆那說詞句句不離她的羞處,一時氣填胸中,張大著嘴巴隻一聲“啊哈——”,向後便倒。衝在前麵那幾個婆娘叫嚷著抱住了掐人中,好歹給救活,又哭著要去尋死。

婆婆洪亮地叫著一個半大小夥子的名字,命他去柴油機廠把二福叫回來:“好歹叫他兩口子把我這老家夥殺了!”婆娘們勸她,把她往家裏推,哪裏推得動。這時人堆裏衝進一個漢子,攬住那厲害的老女人往院門裏推,語調傷心地說:“還不快回去,也不怕人笑話!”正是福娃。又擠進來一個矮小的婦人,徑直走向坐在地上的二福媳婦,給她拍打滾了滿身的土,埋怨著:“一塊地鋤不完,還得跑回來給你們勸架,閑得嘛!”是福娃的媳婦,二福和蓮的嫂子。那嫂子又對幾個婆娘說,你們也真是的,還不趕快把蓮弄回她屋裏去?於是一起把哭得奄奄一息的弟媳婦扶回去,看熱鬧的才戀戀不舍地散了去,走了老遠還能聽見那媳婦嚶嚶的哭泣和語焉不清的訴說。

黃昏裏,一輛藍色解放卡車“轟轟”地開進南無村,繞過村口的老柳樹,被一群娃娃跟上,叫嚷著追在車屁股後麵聞“汽車屁”,汽油的芳香和塵土混雜在一起從大路向巷子裏彌漫。車停在二福家的巷子口,從車門裏跳下一個笑眯眯的胖子,瞪起眼睛威脅娃娃們:“敢爬到車上,把你們的腿砸折!”一個娃娃衝上來喊:“叔叔!”是福娃家的小子明,二福說:“明,看好咱的車,誰也不許上去瞎害。”明拉過身邊自己的相好,轉身對其他人說:“除了我們倆,誰也不能上去!”二福很滿意,笑眯眯地轉身,剛走兩步,聽見娃娃們幸災樂禍地攻擊侄子:“明、明,你不行,你奶和你嬸吵死人!明、明,真敗興……”

二福往起推推鴨舌帽,趕緊往家跑。

沒辦法,二福也搬了出來,也批了塊地基,在村頭蓋了一座五間瓦房的院子,和福娃家成了隔壁。福娃家境殷實,院子是一磚到頂的青磚牆,二福才開始創業,有錢蓋房子沒錢砌院牆,圍了一圈玉米秸稈,兩根椽子夾一排秸稈用繩子綁緊了,就是柵欄門,不過他們家這柵欄門比別人家寬三倍,每當黃昏,聽見村子裏車喇叭響,蓮就趕緊跑出屋子,兩條胳膊端起柵欄門,費勁地把它搬開,二福的解放卡車就“轟隆隆”地開進了光禿禿的大院子。

自從分了家,二福開始行運了。廠裏實行改革,解散車隊搞承包,二福承包了一輛“依發”卡車,給煤礦拉煤,成了運輸專業戶。很快,二福新砌了青磚牆,比福娃家的又高又厚,為了進卡車,沒有蓋門樓,院牆攔腰留著一個敞口子,依然是柵欄門,換作了粗鐵絲絞著一排椽子,顯示著二福身軀一樣寬廣的氣派。南無村有了第一家屋子裏抹洋灰(水泥)地板的,婆娘們在巷子口歪著嘴叨叨:“去二福家了嗎?那地板能當鏡子照。”娃娃們稀罕,一趟一趟跑去看,蓮就煩了,拿笤帚疙瘩往出趕,時間長了,她家兩個雙胞胎小子在娃娃們跟前就很有派頭,皺眉頭的神情和村西部隊營房裏那些身上有香皂味兒的幹淨小孩很像。蓮也下地,戴著大草帽,帽帶係在下巴下像蝴蝶結,回來也是一頭的汗,頭發絲粘在額頭上,洗一把臉,越發的白了——大概是汗裏有鹽分的緣故。妯娌倆是隔壁,光陰染人,福娃媳婦漸漸矮而黑,二福媳婦更加白而胖,像是兩個階級,慢慢有了些微妙的矛盾。

日子此消彼長,嫂子生活水平在落敗,心氣兒卻絲毫不減當年,不是很看得起弟媳,那矮瘦枯幹的嫂子,性子像一段鋼筋,硬而且韌,一張嘴收拾起熊羆般的男人來像唱歌,別有一番快意在其中。蓮坐享其成,在二福跟前卻日漸理虧,二福的身軀和表情越來越像偉人,蓮看著他的眼神說不清是膽怯還是討好,天天兒一臉歡喜迎接進門,給人家打好洗臉水,伺候到炕上,趕緊去廚房下麵條——關於麵條,二福給出的標準是“擀薄,切寬,醋調酸”。麵條上來,半透明的麵上臥著兩個黃白相間的荷包蛋,搭配著幾根綠油油的紅根兒菠菜,蓮小心翼翼兩手端著碗,二福懶洋洋地接過來,筷子一挑,吸溜了一口,眉頭擰起來,對著眼巴巴的媳婦嗬斥:“鹹雞巴死了,你這是喂駱駝呢?這是讓人吃的?!”碗擱下,氣咻咻又躺被子垛上。蓮竟不敢申辯,淚汪汪把那碗麵端走,出去給兩個眉眼難辨的兒子吃。接著重新和麵,一邊無聲地抽泣。這類故事,隔壁的嫂子在巷子口講得最活靈活現。

兒子在媳婦麵前稱霸王,黑臉的媽嘴角也樂開了花,巷子口和老漢漢、婆婆子們閑坐時,扯著大嗓門,半正經半不正經地說:“治死她,讓她厲害,讓她犯在我兒手裏,治死她個×!”小喜老漢耳背了,聽不進這些個鹹淡事,老漢依然給福娃打下手,每天在福娃院子裏的樹蔭下拉大鋸,不怎麼到二福家裏去,他和耳提麵命了幾十年的老大最親近,幾乎不和二福說什麼話。

別人的閑話歸閑話,在自己家裏受多少氣,也不會被外人看到,在南無村的人眼裏,蓮是個樂天派,在自家巷子口和人說話,半村子人都能聽見她敲鐵皮桶一樣的笑聲,知根底的婆娘們背後服氣地說:“那家夥,好本事!”蓮就像一串風幹的葫蘆,動不動發出“嘩嘩啦啦”的笑聲,聽起來沒心沒肺的。二福的事情她操不上心,人家也用不著她操那個心。二福自己有主意,他的心思越來越大了,對掙點跑腿的辛苦錢不滿足了,他想掙大錢。

有天晚上,家裏來了個戰友看二福,他弄到一個小煤窯,開采資金不夠,就想到了老戰友,希望和二福搞合作。既然是一塊扛過槍的兄弟,又正好和自己的心思不謀而合,二福很激動地答應了。一瓶“北方燒”下肚,二福動用了這些年所有的積蓄,用來購買采礦設備,為了和戰友各占一半的股份,他把自己的卡車也入了股。這種事情,二福壓根沒想到要和蓮商量,蓮也不敢問。接下來,二福雇了個小夥子開卡車,自己專心當老板。

空氣在籠罩村子的樹冠頂上浩蕩而過,陽光翻動著魚鱗般的葉片。小喜老兩口和幾個老漢漢、婆婆子在巷子口圍著電線杆坐成一圈曬太陽,看到二福騎著偏三輪摩托車出了自家院門,“咚咚咚”地來到跟前,也沒叫爸也沒叫媽,隻扭過頭嘿嘿笑了笑就過去了。蘭英嬸子抿嘴咯咯笑過,對福娃媽說:“你看人家二福,麵相就帶著福氣,長得就和咱們受苦的不一樣。”福娃媽依然嗔怪地笑著,目光追著望兒子的背影,嘴裏數落著:“有兩個錢把他燒的,肯定又跑到鎮上的澡堂子洗澡去了!”小喜老漢不動聲色地哼了一鼻子,他幾乎完全聾了,而且已經不大能拉得動鋸,腰彎成了一張弓,人已經皮包骨頭,天氣一冷就咳個不停。好在福娃黑矮的媳婦人雖然厲害,心地並不壞,不嫌棄老漢不能幹活,做下好飯就讓明去叫爺爺來家吃,老漢覺得自己到底是個有福氣的人。倒是那厲害了一輩子的婆婆子跟大媳婦二媳婦都不說話,還好兩個閨女總喜歡結伴來看她們的媽,隔三岔五婆婆子還能對著外孫子們大呼小叫一陣子。那兩個閨女和當媽的一樣的剛烈,作為母親的援軍,這些年來和兩個嫂子幹了無數仗,因此兩個哥家誰也不能去。

二福來到鎮上,把摩托車停在郵電所門口,笑眯眯地踱向隔壁的新華書店,進門的時候高大的身軀讓書店裏暗了一下,售貨員劉娥兒正板著臉把兩本書扔在櫃台上,翻了那兩個初中生一眼,把嘴裏的瓜子皮吐地上說:“真麻煩!”扭頭見二福正看著她,“撲哧”笑了一下,又把粉白的臉板了起來,用手撲撲胸前的瓜子屑,慢騰騰走到他跟前,兩個白皙的胳膊肘支在櫃台上,懶洋洋地斜他一眼問:“‘解放’了?”二福憨憨地笑笑說:“出來洗澡。”劉娥兒哼一聲說:“你以後都別進我這門兒了。”二福笑眯眯地問:“哪根筋不對了?”劉娥兒甩甩燙成卷兒又用塊白手絹紮住的頭發,低眉垂眼地說:“一塊‘上海表’兩個月都捎不回來,你要舍不得,說話嘛,我給你錢,我又不是沒有錢。”二福望著劉娥兒額頭上黑亮的發卷和腦後白手絹係成的蝴蝶結,隻是笑眯眯的,他就是喜歡看這個女人頭發上紮白手絹,還有光著腳穿拖鞋——他當兵的時候,首長的家屬們都是這個打扮,顯得洋氣,讓人覺得舒服,二福看也看不夠,而這個鎮上,隻有劉娥兒一個人會這樣打扮,其他女人都和自己的老婆一樣土氣和沒看頭。半年前,二福把車停到新華書店門口,進去給侄子明買一本小人書《吹牛大王曆險記》,一眼看到劉娥兒這樣的打扮,就看傻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在鎮上的柴油機廠開了這麼多年車,竟然沒發現幾百米不到的地方會有這樣一個洋氣的女人!她用一塊白手絹鬆鬆地束起黑亮的鬈發,下巴高高地抬著,眼皮卻垂著,眼神冷漠,手裏拿一把雞毛撣子,慢條斯理地把玻璃櫃台上散落的瓜子皮掃到地上。當時,二福並沒有看見劉娥兒的腳,但他能肯定,這個女人一定是光腳穿著白底的粉紅色塑料拖鞋。拿著那本小人書從新華書店出來,二福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像汽車發動機,剛剛當兵時的那種恨不得把天都吞進肚子裏的勃勃雄心平複多年後,再次像吹了氣的豬尿脬一樣鼓了起來,而且要像氣球一樣往天上飛。

跑車的日子,二福太忙,一身油膩膩的勞動布衣服也不好老往新華書店跑,一當老板,二福終於有了時間,他找了個小夥子開卡車,自己買了輛退役的公安偏三輪,沒事找事去新華書店轉悠,和售貨員劉娥兒聊天說閑話。其實劉娥兒除了人白,長得並不好看,可老話說“一白遮三醜”,加上鼻梁上的幾點雀斑,就很招眼;劉娥兒也不會笑,老板著張臉,好像誰都欠她二百塊錢,這是國營商店售貨員的職業病。二福偏偏覺得她那個表情有味道,他不會說“氣質”,但總覺得很吸引自己。後來他們就變得很熟,二福吹牛說自己的戰友能便宜買到“上海牌”手表,劉娥兒就讓他給自己捎一塊。

這會兒,劉娥兒拿過靠在櫃台邊的雞毛撣子,下巴翹起來,眼皮垂下去,專心地掃著玻璃上的瓜子皮,不再搭理二福。二福看見她這個樣子,心裏就癢癢,忍不住說:“一塊表算什麼,你還想要什麼?”劉娥兒哼一聲說:“我算老幾?不白要你的。”二福笑眯眯地低聲說:“不白給你,隻要你敢要。”劉娥兒那眼角瞟著他,雞毛撣子就打了過來,舌尖頂著門牙說:“老子怕你!”

去年,福娃給小喜過了六十九歲大壽,今年當媽的又逢九,輪到二福來辦,二福有兩點壓過了福娃。一是湯水好,二是請鄉裏的電影隊來放了一晚上電影,銀幕就搭在老人家的大門口,放的是《女駙馬》,俊俏的馬蘭迷倒了南無村的男女老少,年輕的三福就是那個時候害上了相思病,扔下鋤頭,跑到西山裏挖煤掙錢,一心要當城裏人。

鬧壽正日子那天,南無村無論上五塊錢禮還是十塊錢禮的,還是稱了二斤麵粉當行禮的,都是全家老少齊上陣,來“吃大戶”。二福從外麵拉回來幾麻袋大米,就在院子裏的樹蔭下支起大土灶,十張鐵籠屜摞起來蒸米飯。蒸出來的米飯,不用就菜就香死人,因為那米是先用水淘過,又拿油拌了的——一籠屜米飯一茶杯棉花籽油,蒸出來的米鬆鬆散散,一顆一顆能數清。幫忙的腰裏卡著洋瓷臉盆,用一支大碗把裏麵的米飯抄出來,扣到席麵上人臉前的大碗裏,後麵跟著個提鐵桶的,桶裏是調料湯,醬油的顏色,熱氣騰騰漂著油炸過的粉條花和麵條段,還有厚厚一層韭菜葉子,用一把大搪瓷茶缸舀著湯,澆到每個盛滿米飯的碗裏,“嗞兒嗞兒”響,那個香啊,吃死不覺飽。南無村的人隻有在誰家辦紅白喜事、老人過壽孩子滿月的時候才能吃上白米飯,也隻有在二福給他媽過大壽的時候才能吃上油拌的米飯和這麼好的湯水。吃完二福的湯水後,幾個婆婆子跑到二福媽跟前誇她真有福氣,跟的是老二,要是跟的老大福娃,就不行,看他去年給他爸過壽時辦的湯水就不能跟這比。那黑壯的媽卻黑著臉,撇撇嘴角不酸不淡地說:“我有什麼福氣?二福辦的湯水好,我能把好吃的全吃了?還不是都讓你們吃了!”婆婆子們就罵她:“這雞巴婆婆子,說話真不中聽!”

二福的湯水比福娃的好,他還請來了打死福娃也請不來的客人,這個“公社”(對鄉鎮的習慣性舊稱)頂天立地的大人物,讓那些吊兒郎當偷雞摸狗的小年青聽到名字就發抖的——派出所所長老葉。老葉由村裏的一二把手支書、主任和在外工作的有頭麵的人陪著吃大席,他是個歇頂,幾兩“高粱白”把個額頭喝得紅亮,白胖的大臉沒有胡子,嘴大唇薄像個婆婆子,其實他不過四十出頭,而且一點也不心慈手軟,隻要犯在他手裏,就要拿武裝帶抽得你像殺豬一樣叫。所以陪著他喝酒的人和他說話時大大咧咧,看他的眼神卻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有幸陪老葉吃飯而大呼小叫,又生怕被他捉住什麼把柄。老葉看見蓮的肚子又鼓了起來,就把手裏的酒杯放在桌上對二福說:“要是蓮這回生個女子,給我當幹閨女,你舍得嗎?”二福笑眯眯還沒開口,那些陪酒的都痛快地答應了:“舍得,怎麼不舍得,那還不是娃的福氣!”二福笑眯眯地舉起酒瓶子說:“老葉,我敬你一杯酒!”老葉把這杯酒“嗞兒”喝完,抹抹下巴上的殘酒說:“要真是個閨女,就是你的福氣,我早看透了,‘猴娃蛋子’靠他媽×不上!”一桌子的人都說就是就是。老葉瞪起眼睛說:“是個屁,是還都想生男娃!”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說,喝酒喝酒,吃菜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