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漏網之魚(1 / 3)

瘦長的林家貴匆匆進了屋,掩飾著臉上的慌張對老婆說,炸了,狗的這回真的炸了!老婆正在灶前燒水,一聽臉就白了,瞪著他嚷,你這個不夠數的,你真把人家炸了?這可怎麼辦!林家貴擺擺手說,先倒碗水,聽我慢慢說,女人家的沉不住個氣!老婆罵將起來:你個雞巴人,有尿也不給你喝!

林家貴把瘦長幹枯的身子安頓到沙發裏,先皺起眉頭嘖了一聲,又賠著笑臉說,傻子,還用我親自去炸它啊,它自己就炸了!半座山都搖了三搖,你就沒感覺到?老婆狐疑地瞅瞅他:真不是你炸的?

不是——林家貴擺擺大手,拉長了聲調說。

哪座窯呢?老婆鬆了口氣問,一邊給他倒水。

林家貴接過碗來,吹了吹,喝了一小口說,後山最大那座,牛老三的,好家夥,一天七十萬,這下我再讓他一天七十萬!

老婆不滿地說,人家倒了黴,對你有什麼好處?

有什麼好處?林家貴睜大眼睛想想說,這座山從老輩子就是大家的,憑什麼地下的黑金子就是他牛老三弟兄們的?退一萬步說也是國家的,怎麼一麻袋一麻袋的錢都被他們弟兄幾個背出去買了樓?在上海買、在廣東買,一買一座樓?他舒服了,把地下都挖空了,老子種點莊稼苗都不長,我巴不得親手把他娘的給炸了哩!

老婆說,你又胡說哩,窯炸了死那麼多人總不是什麼好事情,快別嘴上找痛快了!

林家貴被點醒了,呼地站起來說,不行,我得躲躲去,家裏不是還有幾千塊現金嗎,你快拿給我,我出去躲些日子,快點快點!

老婆嚷了起來,不是說不是你炸的嗎?跑也是他牛老三牛老四跑,你跑哪門子啊?

林家貴瞪起了眼睛:你看你,你看你糊塗的,不是都知道我要炸他牛老三的窯嗎?現在窯炸了,公安局的一定要調查,萬一哪個和我心裏不對的檢舉我一下,先把我弄黑房子裏折騰幾天,圖個啥?我這不是跑,我這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快快快,你快拿給我,一會兒公安局的來封了路,跑也跑不了了,我進去沒關係,你娃的學費怎麼辦?

提到正上高中的兒子,老婆著了急,從櫃子裏把錢拿出來,給了林家貴,又給他用塑料袋裝了幾個饅頭說,開上你的三輪子,別走大路了,從那條老路繞吧,別讓人把你逮住。又給他收拾了兩件衣裳帶上。

林家貴一邊說,沒那麼嚴重,沒那麼嚴重,我最多半個月就回來。一邊慌慌張張地發動了三輪摩托,出門拐上了那條廢棄的老路。自從牛老三修了新的水泥公路,老路就沒人問津了,蒿草漸漸地侵占了路麵,雨水把路上的石頭腐蝕成一片一片,碰碰就碎。

從前,林家貴就是靠這條老路謀生計的,那個時候牛老三的煤礦還屬於國營性質的,歸鄉裏管,林家貴因為一次瓦斯爆炸後抬死人,嚇得大病了一場,從此不能下井挖煤了,就病退回村,每月礦上給二百六十塊錢的救濟款。後來錢不值錢了,孩子的學費就有了困難,林家貴跑到礦領導那裏胡攪蠻纏了幾次,人家也沒給加錢,一氣之下,他把礦工食堂買菜用的三輪摩托偷了回來,礦長知道林家貴綽號“泥腿”,是個無賴難纏的主兒,舍件東西圖個清靜,就沒再找他麻煩,從此這個破三輪子就成了林家貴的謀生工具。

那個時候還沒有現在這樣拉幾十噸上百噸的重卡,就是帶拖車的東風卡車和老解放,在鋪著石頭的老路上歪歪扭扭地爬。吃過晚飯,林家貴身上斜挎係著帶子的手電筒(遠看活像背著盒子炮的漢奸),拎起一把小鐵鎬扔進車鬥裏,開著三輪子出院門,蹦蹦跳跳就上了路。走不多遠,選擇一處比較開闊的路段,把車停在路邊,林家貴跳下來,從車鬥裏拿起那把小鐵鎬,提在手裏,晃晃悠悠地走到路中間去,看看來路上大車的燈光還很遠,就擰亮手電筒,找到陷在路麵裏的車轍,拿腳尖漫不經心地踢踢,踢到一塊不大不小的埋在土裏的石頭,就掄起他的小鐵鎬,三下兩下把石頭刨出來,扔到另一條車轍裏去。再往前走幾步,又刨出一塊中意的來,繼續扔到旁邊的車轍裏。聽得見卡車的喇叭響了,他哼哼唧唧地走回到路邊去,把手電筒滅了,蹲在自己的三輪子旁邊,掏出盒“蝴蝶泉”來,磕出一支點上,歪著腦袋吸著。黑暗中那一點星火明明滅滅,也不怕有人來,這條路晚上大車多,正經人沒事不來溜達。

車燈把路麵照得雪亮,司機看見了車轍裏那塊石頭,判斷出它不足以讓車拋錨,也沒有尖銳的棱角把車胎紮破,因此沒有停車清障的必要,就換成低擋,轟一腳油衝了過去。主車沒怎麼地,拖車受了點苦,咣當咣當幾下才過去,嘩嘩撒下一地的煤塊。林家貴在黑暗的背後看著聽著,抽著煙樂。車隊走遠了,林家貴已經抽完一支煙,站起來把煙屁股扔地下踩滅了,再次把手電筒擰亮,從三輪子車鬥裏拿起一把方頭的簸箕鍬,大步走上路麵,把剛填平了車轍的煤塊鏟出來,扔在路邊鏟成幾個小堆。最後他過去發動了三輪摩托,開過來,把那幾堆煤塊都鏟進車鬥裏。嗬,不多不少,剛好冒出車鬥。林家貴滿意地開著三輪子回家了。

第二天天不亮,林家貴就開著滿載煤塊的三輪子出了山,太陽冒紅的時候,他已經來到城邊上的村莊裏,或三十塊或五十塊把那車煤塊賣給平川上的人。他的駕駛技術很好,總能趕上回來吃早飯。老婆做飯用的可不是煤,老婆做飯用的是林家貴白天從路上掃來的煤粉做的煤球,有時候這種煤球自家用不了,林家貴就十五塊一三輪子賣給那些城裏的居民。林家貴有句名言叫“靠山吃山,靠煤吃煤”,因此兒子能夠長年住校,而且夥食不錯。

後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牛老三弟兄合夥把鄉裏的煤礦買下了,把職工身份買斷了,每天三班倒,下井就有錢,不下井喝西北風去。當地的下窯漢嫌他把人不當人,都不幹了,那些人口多勞力過剩的大省份的農民工就像洪水一樣湧來掙血汗錢。林家貴領了快十年的二百六十塊沒有了,這回他沒有去找牛老三理論,他惹不起人家,牛老三的治安聯防隊都是清一色穿迷彩服的壯小夥子,據說個個能下去手,林家貴現在也是有幾歲年紀的人了,可不願意去敗那個興。好在,給牛老三拉煤的車多了,噸位也大了,林家貴每晚都能多“撿”一三輪子煤塊回來,而且每一車鬥煤塊現在能賣一百多塊了。隻是,那時出山賣煤需要給三輪車鬥上遮一塊彩條布了,畢竟私人和公家不一樣,不能那麼明目張膽,得留點麵子給牛老三,這點事林家貴還是懂的。

牛老三就是傳說中的窯主啊,縣裏開會要求鄉裏村村通油路,鄉裏就把煤礦附近的幾個村子的鋪路資金都派給了牛老三,牛老三答應得痛快極了,他是窯主啊,那點錢九牛一毛啊。通往各村的路上的彩旗都飄起來後,年底,牛老三就成了市裏的勞模,那個時候還沒有支持新農村建設的提法,但是牛老三是致富不忘養育了他的熱土啊,這個勞模名副其實。牛老三當勞模的事,林家貴沒意見,他有意見的是牛老三重新規劃了一條運煤的路,舍棄了原來的老路,竟然用水泥打了一條新路,幾十上百噸的重車行駛在那鏡子般的路麵上,就像那萬噸巨輪在風平浪靜的海麵上漂,再想靠扔幾塊石頭弄一三輪子煤塊,比讓騾子下崽還難。

牛老三斷了林家貴的財路,林家貴很生氣,可是幹生氣沒有辦法。

牛老三的新路就在林家貴家院門口穿過,那些比火車皮拉得還多的重卡一天二十四小時嗡嗡地從門前過去,地皮就一陣陣發顫,林家貴很擔心自己新蓋的房子被震裂了。可是他不敢去跟牛老三評理,他敢去也不知道人家住在城裏什麼地方,牛老三輕易不來礦上,收錢賣煤都是他的幾個兄弟幫他打理。林家貴暫時拿牛老三沒什麼辦法,但他不想太吃虧,就去城裏買了個冰櫃,讓老婆在家門口擺了個冷飲攤,把冰鎮的礦泉水和冰紅茶賣給過路的司機。這當然掙不了幾個錢,比起從前開三輪子賣煤塊來,簡直不能比。

林家貴隔幾天去城裏拉一車鬥礦泉水和冰紅茶,回來後蹲在自家門口望著那些巨獸般的大車轉主意,思謀著怎樣才能把車皮下的鋼板弄個洞,讓那些烏亮的煤塊嘩嘩地流下來,自己好把它們裝上三輪子賣給平川的人,牛老三的煤好啊,據說一噸四百九,那一三輪子裝半噸,就是二百五啊,多好的生意,多好的生意!林家貴望著那些大肚子的巨無霸,口水都快下來了,他怎麼也想不通,明明是大家腳下都踩著的地裏的煤啊,怎麼賣的錢就裝進了他牛老三一個人的腰包?礦產資源不是屬於國家的嗎?為什麼縣裏鄉裏用煤礦的收入搞點建設,還要在報紙上把牛老三說得比觀音菩薩還慈善?人就怕思考,現在,“思想者”林家貴對牛老三當市勞模有意見了,聽說他正在活動當省級勞模,林家貴更想不通了,憑什麼井下沒日沒夜勞動的礦工裏沒有勞模,他牛老三每天開著“陸虎”吃喝玩樂倒成了勞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