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留鳥(1 / 3)

房子都被推倒後,村子像極了一個荒涼的墳場,一條野狗在廢墟上嗅來嗅去,忽然扭回頭來,把委屈的目光黯然地望向西落的太陽。除了流浪的貓狗,殘垣斷壁間已經沒有人的影子,廢墟形成的墳堆埋葬了幾輩人存活過的氣息。用不了幾天,這些墳堆也將被鏟車裝上卡車運走,然後壓路機會開進來,消滅掉村子最後的痕跡。

村子不在了,人都還活著,隻是換了一種活法,“農轉非”了,成了城市戶口,不種地了,自謀職業了,等著開發商的安置樓蓋好,就要住進去了。原本,村裏還有一戶人家的房子沒被推倒,就是李啟發老兩口的,他不肯和縣裏的征地辦公室簽協議,就不能推倒他的房子,可是,別人家的房子都推倒後,村子就不再是村子,成了一個瓦礫場,住在殘磚碎瓦堆裏,就好像住在荒郊野外的亂墳崗。李啟發老兩口都快七十歲的人了,不怕這些,就一直住著,讓縣裏征地辦公室的孫主任很頭疼。幸好,有人對李啟發嫁在鄰村的女兒說她的爸和媽住在墳堆裏,出村一趟就得在磚瓦堆上爬上爬下,萬一摔一跤可怎麼辦?人家笑話的是做兒女的啊。女兒就趕來勸老兩口趕快簽了協議搬到她家去住。孝心之外女兒有自己的打算,她思謀著爸媽除了她再沒有其他兒女,怎麼著也是她養老,有一天老兩口去了,房子和地都得收歸村裏,她一個外村的沒辦法繼承,不如趁縣裏征地的機會把房子和地都賣了,轉不轉城市戶口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領到四萬塊的賠償安置費。女兒早打聽過了,縣裏給五十歲以上的夫妻的賠償政策是,給一個人頭的現金,另一個人頭的錢作為養老生活費存進銀行,按月領取七十多塊錢,還給兩間半安置樓房。來之前女兒已經跟丈夫商量過了,把爸媽接到自己家養老,他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住不慣樓房,那就讓二老住在自己家裏,至於那兩間半樓房,兒子結婚正好用;再有就是二老百年之後,那筆錢不留給女兒留給誰?女婿一聽很激動,一口氣說:“接來接來,你的爸媽就是我的爸媽,老兩口就你一個女兒,不靠你他們喝西北風去呀。”本來女婿要借個小四輪拖拉機跟女兒一道來接爸媽,女兒知道她老子的脾氣倔,開個四輪子拉著架勢去搬他的家,非把老頭子惹毛了不可,就沒讓丈夫來,自己前腳先來做通了老頭子的工作再說搬家的事。

果然,老頭子照樣不買女兒的麵子,李啟發說:“我還沒老到走不動路,幹活沒有問題,你媽也能做飯,住到誰家也不如住自己家舒坦!協議我不簽,搬什麼家?”女兒就說:“人家多好的光景都簽了,你們不簽還等著幹什麼?三間爛北房二畝多旱地,公家給四萬塊錢和一套樓房,還給轉成城市戶口,到哪裏找這樣的好事情呀?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你們千萬不敢糊塗啊!”李啟發哼一聲說:“我還是那句話,誰想簽誰簽,反正我不簽,我種了一輩子地,沒地了怎麼活人?父母生下我就是個泥腿子,我不稀罕當城裏人!”女兒在她老子跟前沒辦法,就對坐在一邊的她媽說:“媽你看我爸想的和人一點都不一樣,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你也不說說他!”她媽翻老頭子一眼說:“死老家夥,越老越倔,什麼都愛和人不一樣,我跟上他受了一輩子苦。”女兒知道她媽一輩子做不了她爸的主,這時候更不能指望她,接著對她爸說:“爸你不為自己考慮,不為我考慮,你不為我媽想一想?都七十的人了跟著你住在這沒人的亂墳堆裏!”李啟發說:“亂墳堆怎麼了,這村子本來就是先人的墳地,原來的村子在河邊呢,因為發大水六零年才搬上來的,也沒見個鬼毛毛,現在我倒怕它了?!”女兒從小就怕她老子,道理講不通了就抹眼淚,女兒抹著眼淚說:“爸,人都笑話我哩。”李啟發問:“笑話什麼,有什麼可以笑話的?”女兒說:“人家笑話我不孝順哩,說我不養活老人,把老人扔在這亂墳堆裏不管。”李啟發瞪著眼睛看女兒,不說話,當媽的心疼女兒,安慰道:“笑話,笑話,誰笑話打破他的腦瓜!”這沒用的寬心話讓女兒更傷心了,她幹脆擤起了鼻涕,順手把鼻涕抹到凳子腿上,紅著眼睛像兔子似的看著她媽說:“我作難的不行嘛,知道的人是我爸不簽協議,不知道的人還尋思我這親生女兒壞了心,是個忤逆子,虐待老人哩。背個壞名聲我倒不怕,小強正說媳婦子哩,這要讓人家女家知道他媽是個黑了心的人,誰還能把閨女嫁到這種人家?娃的媳婦怕也沒指望了呀。”小強是李啟發老兩口的外孫子——都說親孫子命根子,沒有親孫子,外孫子就是命根子啊——當姥姥的心疼起來,開始旗幟鮮明地對付起李啟發來:“老家夥,我聽了你一輩子的話,你就不能聽我一句話?真要是因為你咱外孫子說不下媳婦了,我看你老家夥的臉往哪裏擱!”

女兒一提到外孫子,李啟發就已經犯了猶豫——活在這世上,誰沒個牽腸掛肚的人啊,外孫子就是他這當姥爺的牽掛——老婆子的臨陣倒戈,更是把李啟發逼到了牆角,其實他也不是沒有想過簽了協議住到女兒家去,將來把縣裏給的賠償安置費和樓房都給外孫子留下,隻是還有另一份牽掛,那就是他那二畝地,打了一輩子土疙瘩的莊稼人,突然沒地種了,想想手腳都沒處放,魂兒都要丟了。李啟發還有一個不願意,就是整天沒事幹坐下來等著吃一天三頓,他是個勤快慣了的人,身板還很好,不願意像有兒有靠的人一樣上了六七十就圪蹴到牆根曬老陽兒,再說女兒是親生的,女婿終究是外道人啊,他過不慣看人臉色的日子。可是女兒把外孫子抬出來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李啟發還真得在心裏合計合計,眼前隻有兩條道可選擇,要麼為了外孫子委屈自己,簽了協議搬到女兒家過剩下的日子;要麼頑固到底,讓女兒覺得自己是鐵石心腸,繼續把地種下去。無論如何,李啟發是得表個態度了,他對老婆和女兒說:“你們先去做飯,我再想想。”老婆卻來了勁,仿佛把這輩子沒用的主意和勇氣都積攢到這件事上了,她有些輕狂地叫道:“不行,老家夥,你今天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不搬你住著,我吃了飯就和我女相跟上走呀,留下你個老家夥替人家看守磚頭瓦塊。”李啟發看了老婆一眼,眼神裏透射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多少有些煩躁地說:“你能不能先去做飯?!”女兒聽出來老頭子的口氣有鬆動,趕緊順坡下驢,拉起她媽:“走走,媽咱去做飯,讓我爸想想,他和小強才親哩。”

想些什麼呢?該想的李啟發都想過了,現在他隻需要做出一個選擇,走,還是留。小強是他李啟發的親外孫,他的命根子,他能為了一塊地讓女兒恨了自己,讓外孫子說不上媳婦?李啟發很痛苦,他其實已經別無選擇。

吃飯的時候,那母女兩個誰也不跟李啟發說話,顯然隻要他膽敢固執下去,必將麵臨眾叛親離成為孤家寡人的下場。李啟發也不說話,他把飯都吃進了肺裏,女兒給他端過碗麵湯來,他也看做這是在逼宮,是秦檜給嶽飛下的第十二道金牌。他想過遂了她們的心意,卻放不下這張比帆布還倔的老臉皮,也著實心疼他那二畝好地,就端起麵湯來慢慢喝著。喝完麵湯,李啟發竟然想出第三條出路來,他咳嗽一聲對正洗鍋刷碗的老婆和女兒說:“我想過了,搬過去也行,可這不是說我同意簽那個狗屁協議,我是為了你媽和小強。家搬過去,地我還要種,同意呢我就搬,不同意咱各過各的。”老婆急了,做飯時女兒已經把對將來的安排對她全盤托出了,她認為很好,此時斷然不能同意老頭子的說法,她撅起嘴來,打算徹底造老頭子的反,她已經悄悄對女兒說過了:“老家夥不上套,就造他的反!”

女兒趕緊給她媽使個眼色,她把她爸的說法視為麵子上下不去,其實已經默認妥協了——隻要肯搬家,簽協議還不是遲早的事情?——她安撫好她迷惑不解的媽,歡快地答應著:“行行,爸隻要你肯搬家,別的不急,不急。”手腳麻利地洗涮完,解下腰裏的圍裙拍打拍打衣褲說:“就這麼說定了爸,要搬咱今天就搬,我回去讓小強和他爸開四輪子來,也沒幾件東西,一車就拉上了。”李啟發不吭氣,他有些生老婆的氣,從今天開始,這世界上已經沒有跟他站在一邊的人了,李啟發不由歎了口氣。

李啟發老兩口突然搬走了,縣征地辦公室的孫主任在第一時間獲得了消息,他又喜又疑,不知道這個倔巴老頭是被哪路神仙降伏了,還是陰險地躲到哪裏準備跟他打遊擊了。打聽到李啟發是被女兒接走了,孫主任就決定去他女兒那兒看看,探探底,最好能通過他女兒讓李啟發把協議痛痛快快簽了,他也好給縣裏和開發商一個滿意的交代。但是孫主任領教過李啟發的脾氣和認死理,他沒有把握,就想找一個幫手。吃過午飯,孫主任開車來到鎮上的菜市場,找到正在賣菜的村支書劉軍茂,要他一起去做最後一家釘子戶李啟發的工作。

“老劉啊,後天是縣裏和開發商簽的合同的最後期限了,李啟發的房子和二畝麥地明天一定要推掉壓平。”孫主任皺著眉頭對劉軍茂說。劉軍茂回頭看看正忙著招呼顧客的老婆和女兒,回過頭也皺起眉頭說:“你看我現在正忙著,走不開啊。”孫主任朝那邊望望說:“你一個大支書,賣的什麼菜!”劉軍茂知道早晚得跑這一趟了,煩躁起來:“我不管你這雞巴閑事,村子都沒了,我是雞巴的支書啊!我現在是自謀職業的城裏人,光管賣菜,其他球事不管!”孫主任笑了,拔出一根中華煙來遞給他,點上,抽了兩口才有些語重心長地開口說話:“老劉哪,不是我非要找你,不找你不行啊,——老劉你想想,南無村一千多口人,都在你當支書的時候‘農轉非’了,一千多口人哪,扔了鍬钁耙子成了城市戶口,這是多麼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情,這是造福子孫萬代的事情啊老劉,你這是積德呢,南無村的子孫後代都會記住你的。”

劉軍茂抽著煙望著孫主任的嘴,聽到最後一句,手微微一抖,一截長長的煙灰掉在鞋麵上,趕緊跺跺腳把它震下去。他把煙屁股摔在地上,踏上一隻腳碾著,習慣性地摸摸後腦勺說:“孫主任,不是因為你給我打‘麻醉針’我才答應去找李啟發,說實話在我手裏讓一千多口子把地扔了,我現在真拿不準是好事壞事,我想既然是縣上的政策,我隻能貫徹,我既不圖千古流芳,也不怕留下罵名,為的是做一件事就把它做圓滿。話說到這裏了,我跟你去找李啟發兩口子。”過去交代了老婆幾句,跟著孫主任朝停在市場口的桑塔納轎車走去。這一排十家菜攤倒有八家是南無村出來的人,看見支書劉軍茂和孫主任一起走,忙裏偷閑都喊叫起來:“我說軍茂啊,你和縣裏說說嘛,趕緊把咱的安置房蓋好,不能老租房子住啊,咱現在賣菜掙的錢不夠交房租的。”劉軍茂隻能笑笑,不知該回答什麼,他自己也租別人的房子住呢,就趁勢問孫主任:“安置房怎麼老不見動工啊,不是糊弄老百姓吧?”孫主任快步走著說:“早些把李啟發這顆釘子拔了,人家開發商就能全麵動工,捎帶就把安置房蓋起來了,那算什麼大工程?”劉軍茂想想也是,縣裏不能把這一千多口人像放鴿子一樣放出來,不讓回窩吧,這不是逼著老百姓上訪嗎?他就放心地坐進孫主任的車裏。

車停在李啟發女兒家院門口,兩個人進了大門,看見院牆下的一畦蔬菜地裏一個女人正端著一個倭瓜朝這邊張望,大概是聽到了汽車的聲音。一眼看見劉軍茂,趕緊打招呼:“軍茂啊,你怎麼有空來?”劉軍茂迎上去,笑著說:“找我叔叔哩,人呢?”“哎呀不在,你找他有什麼事?”李啟發女兒有些支吾,目光繞過劉軍茂打量走在他身後的人。劉軍茂說:“不是我找他,是縣裏征地辦的孫主任找他哩。”李啟發女兒眼睛似乎一亮,笑著迎上來招呼:“你就是孫主任啊?”孫主任笑道:“你也認識我?你爸老在你跟前罵我吧?”李啟發女兒趕緊把倭瓜抱在懷裏,騰出一隻手來拚命搖著說:“沒有沒有,南無村的人誰不認識你呀!”又緊著招呼兩位客人:“屋裏喝水,進屋裏喝水。”

%%%%%孫主任背起手來,打量著屋子和院子裏的物什,慢悠悠地說:“你爸不在我們就不進去了,他大概什麼時候能回來?”李啟發的女兒又支吾起來:“早哩,早哩吧,他吃過飯才走的。”孫主任突然嚴肅起來,問道:“你爸沒有說什麼時候簽協議?”李啟發的女兒正笑著,沒提防這個人變了臉色,笑容就僵到了臉上,說:“沒有呀,他沒吭氣。”說完去看劉軍茂,有求助的意思,劉軍茂卻假裝沒看見,徑直走到牆根那畦菜地去,看樣子對她家種的菜發生了興趣。孫主任照舊板著臉說:“你們做兒女的要勸勸他,他老了糊塗了,你們也糊塗了?今天我和劉支書專門來就是要跟他說,跑是跑不了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協議該簽還得簽。”李啟發女兒說:“是這話是這話,我也勸過我爸不知多少回,叫他簽了算了,可他就是那倔脾氣。”留意一下孫主任的臉色,賠著笑說:“有一點你沒有說對,我爸他不是跑,是我硬把他接到家來的,村子裏已經沒有人了,兩個老人住在墳堆裏讓人笑話,我就把他們接來了。”孫主任說:“你把他接來了,協議簽不了責任你得負,縣裏領導發了火,說再不簽協議就來硬措施,叫我帶土地局和公安局的人強製執行哩。我今天本來就是去南無村強製執行的,還是你們劉支書攔住了我,說你爸上年紀了,別驚出病來,先讓他出麵勸勸,不行再說。去了村裏不見人,打聽了半天才知道是你接來了,你接來了,就要負責把協議簽了,不行咱就強製執行。”李啟發女兒的臉都嚇白了,趕緊回頭叫劉軍茂。劉軍茂已經聽見孫主任滿嘴的胡說八道,純粹嚇唬老百姓,又好氣又好笑,回頭說:“孫主任,你跟人好好說話,別跟日本鬼子似的。”孫主任被他戳破了把戲,也忍俊不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