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啟發女兒看見孫主任有了笑臉,也有些小心翼翼地笑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討好說:“孫主任,其實你不來,我也正想找你哩。”孫主任愣住了:“找我,找我幹什麼呀?”李啟發女兒沒有回答,卻問道:“你說現在簽了協議,還和別人一樣嗎?”孫主任有些迷惑地說:“一樣啊,怎麼不一樣?”李啟發女兒又問:“賠的錢,房子,戶口,一樣不少吧?”孫主任有些明白了,笑著說:“怎麼會少呢,一樣也不少!”李啟發女兒臉上的一點憂色轉為明顯的喜色,她大聲說:“其實我找你就是想跟你簽協議哩。”孫主任一時麵露喜色問:“你能讓你爸簽了?”“他不簽我簽呀!”李啟發女兒很決絕地回答。孫主任苦笑著皺起了眉頭:“你簽不行,就得你爸簽。”李啟發女兒不解地說:“我爸就我一個閨女,將來他的東西都要留給我,我替他簽還不行?”孫主任歎口氣說:“不行,必須要戶主簽,這是法律。”李啟發的女兒半張著嘴,直愣愣地望著孫主任,看得出來,她比孫主任還要失望。“還得我爸簽啊?”她不甘心地又問了一句。孫主任閉了下眼睛,點點頭。
劉軍茂走了過來問:“我叔到哪裏去了,我和他談談看吧。”李啟發女兒頓時喜出望外地叫道:“對了對了,軍茂你要說話,我爸一定肯聽。”她看了孫主任一眼,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不安地說:“我爸,他,他給他那塊麥子拔草去了,你們去找他吧。別說是我告訴你們的啊,怕他罵我。”
孫主任感到不可思議:“他還真想收一季麥子啊!”
劉軍茂說:“走吧,看看他這季麥子繡穗了沒有。”又指著菜地對李啟發女兒說:“給牆上靠幾根棍子,倭瓜吊著長得大。”
路上,孫主任說:“老劉,今天能不能說動李啟發就靠你了!”劉軍茂開玩笑說:“說動了他,你把他那二畝地獎給我種菜?”孫主任愣了一下,兩個人同時大笑起來。
抽上支煙,劉軍茂說:“其實李啟發的地在全村耕地最邊邊上,也就二畝,不影響施工吧應該。”
孫主任說:“我還不知道?關鍵是他不簽協議就不能推他的房子,他的房子可不在邊邊上,事情還不是個沒解決?”
劉軍茂想想說:“實在不行,我跟他說說,先把他的房子推了動起工來,那二畝地慢慢再說。你說呢?”
孫主任想了半天說:“實在談不下來,這倒也是個辦法,就怕李啟發也不肯,那個老家夥少見的倔,真倔!”
劉軍茂心中一動,其實這個主意是他那會兒一個人在李啟發女兒院子裏看那畦菜的時候就想出來的,不由眉間有了喜色說:“那就這麼辦了!李啟發舍不得的是那二畝地,這我知道。房子他應該不太在乎,死了也沒人可留,還得歸村裏,這個理他明白,何況現在住到了女兒家。”
孫主任趕緊強調:“咱可說好了,這是權宜之計,協議遲早得簽。”劉軍茂說:“那是那是,包在我身上!”又催促孫主任:“你開快點,事情完了我還要趕回去賣菜哩。”
快到南無村時,又囑咐孫主任:“一會兒你先到工程指揮部等著,我一個人去找李啟發談。”孫主任說:“我知道,那老家夥見了我就要發火,就像見了日本人!”
三
劉軍茂一個人下了車,一腳踩在南無村的土地上,身後是已經廢墟一片墳堆似的村莊,麵前是被壓路機平整過的耕地,莊稼被壓進了土裏,陽光無遮無攔地鋪灑著,瓷實的土地煥發著水泥地般的光澤。走了幾步,劉軍茂下意識地回頭看看,都沒能留下腳印,不由得鼻子一酸,趕緊擤出一把鼻涕才把酸味壓回去,心道:“這是怎麼了,才幾天沒回村裏,怎麼好像離開了幾十年似的叫人心裏不是滋味。”他想大概是房子推倒後租別人的房子住的原因吧,等安置樓房蓋好,住進去心裏就熨帖些了吧。
已經能看到李啟發的麥子地了,方圓數百畝白花花的土地上,就釘著那一塊綠斑,像禿子頭上的爛瘡,——莊稼還是連成片的時候看著賞心悅目,不成片的時候的確難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李啟發戴著一頂難看的爛邊草帽彎著腰給麥子拔草,腋下夾著一捆麥石榴草,細碎的粉色小花抖抖地顫著,老頭子直起腰來,僵硬的大手扒拉開那些素淡的星星般的小花,找到一顆飽滿的麥石榴,揪下來塞到嘴裏,慢慢地嚼著,眼神望著他綠得發黑的麥田,麥田前方遠處是公路,公路那邊是一排樹林,樹林後麵是什麼霧霧的看不清楚,隻有一根大煙囪頂天立地豎在那裏。麥石榴的香甜讓李啟發臉上的表情顯得安詳和淡漠,農民在田地裏勞作的時候都是這樣安詳淡漠的表情,倔老頭李啟發也不例外,不過現在的南無村,隻有他一個人有這樣的表情了,除了他老兩口,村裏人都不再是農民了,是城鎮人口了。李啟發多少感到有些寂寞,安詳淡漠中就平添了一絲的蒼涼。在李啟發背後不遠處的地頭,劉軍茂站在那裏,他看了一眼李啟發的背影,彎腰揪下一個成熟較早的麥穗,放到左手掌心裏,又把右手掌壓上去,用力地搓著。麥子剛剛灌漿,尚不飽滿,劉軍茂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搓出幾顆綠色的麥粒來,他端著肩膀,嘴巴嘬成筒狀,小心地把麥芒和麥殼吹掉,猛地把那幾顆麥粒倒進嘴裏,慢慢地嚼著,麥子的香甜讓劉軍茂臉上出現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微微翻著白眼,用心品味著。他把麥子咽下去,打量著眼前這二畝綠色的莊稼,他有些嫉妒李啟發了。如果這二畝地是他的菜地,那麼他就用不著蹬著三輪跑十幾裏路去別人的地裏批菜,而是那些菜販子來找他,吵鬧著要他把價錢往下壓壓了。這個念頭讓劉軍茂的眼睛瞬間變得亮亮的,但轉瞬又熄滅了,他的菜地已經賣了,被壓路機壓瓷實了,他已經成了城鎮人口,再也不會有土地了。劉軍茂似乎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土地了,他感到兩條腿有些發軟,直想蹲下來,他甚至想躺下來,在南無村最後一塊土地上睡上一會兒。
這是南無村最後一塊耕地了,她的主人是李啟發。劉軍茂望著李啟發的背影,心裏交織著羨慕和嫉妒,還有一種敬意。他沿著李啟發修葺得筆直高聳的地壟往前走,嘴裏叫道:“老李叔!”麥地裏的李啟發轉過身來,望著漸漸走近的劉軍茂,他揚手把腋下的那捆麥石榴扔出地壟外麵,人也走了出來。劉軍茂笑眯眯地站住等著他,手伸進衣袋裏去掏香煙,嘴裏說:“老李叔,你這地壟再高,能擋住壓路機?”李啟發接過劉軍茂遞過來的煙,又湊在他的打火機上點著,蹲下來往地上彈著煙灰說:“叫他試試,沒有國法了!”劉軍茂也蹲下來,正色說:“叔,我有正事跟你商量。”李啟發說:“要是簽協議的事就別張嘴。”劉軍茂被噎得有些惱,想想自己不是支書了,就壓下火兒說:“我來還真是為了你這二畝地,不過不是讓你簽協議,是給你想辦法把地保住,你別把好心當了驢肝肺!”李啟發說:“不是那個姓孫的叫你來的?”劉軍茂說:“是,可我又不是他孫子,他又沒給我跑腿錢!”李啟發說:“反正協議我不簽。”劉軍茂扭臉望著麥地,不說話。李啟發看看他,低聲說:“你說嘛。”劉軍茂這才說:“我和孫主任說了,你這二畝地在最邊邊上,不影響施工,暫時不簽協議也行,可你的房子在村子當中,不推肯定不行,我的意思地你先種著,房子要先推了,將來要願意簽協議了,賠償安置費不變,安置房也有你一套。你的意思呢?”李啟發不言語,劉軍茂又遞給他一支煙說:“反正你已經住到女兒家了,百年後房子也沒人繼承,早推也是推遲推也是推,沒必要搞成僵局你說呢?”李啟發問:“姓孫的能同意嗎?”劉軍茂說:“包在我身上了!”李啟發說:“那行,你做中人,立個字據。”劉軍茂想想,交代一句:“我先去找孫主任說,你一會兒到工程指揮部來找我們。”李啟發朝遠處那幾間簡易房望望說,哦。
劉軍茂推開門,孫主任從椅子上彈起來問:“怎麼樣?”劉軍茂說:“有個樣樣了。”孫主任眼裏放出光來:“李啟發同意簽協議了?”劉軍茂搖搖頭,笑道:“他倒是同意先把房子推掉,但要和你立個字據。”
“立字據?立什麼字據?”孫主任狐疑地皺起眉頭。
劉軍茂依然笑著:“先推房子,將來簽協議時賠償安置待遇不變。”
孫主任冷笑道:“我還以為他到死都不簽協議了呢!”
劉軍茂說:“一步一步來吧。你同意嗎?李啟發一會兒就過來。”
孫主任把手裏的煙頭扔地下踩滅,嘖一聲說:“不同意怎麼辦?總不能真的把他抓起來吧!我現在是火燒眉毛了,能先把他的房子推了,就不影響人家開發商動工,後天就要奠基,縣裏給我下了死命令,今天一定要掃清一切障礙。這次多虧你了老劉。”抽出一支煙來遞給劉軍茂。劉軍茂擺擺手說:“談不上,鎮上要我配合你們的工作,你的事情不完,我也清靜不了。先寫字據吧,事情完了再抽不遲。”孫主任說對對對,拉開抽屜拿出幾頁信紙。
等到李啟發來了,看過字據內容,沒有意見。於是三方簽字,一式兩份,李啟發和孫主任各一份。立完字據,孫主任帶著推土機去推李啟發的房子,臨走悄悄對劉軍茂說:“你別走,晚上我請你吃飯”。
孫主任走後,李啟發對劉軍茂說:“收了麥子,我送你兩麻袋謝你,以後每年送你一麻袋。”劉軍茂笑著擺擺手說:“叔叔,我不要你的麥子,和你商量個事情。”李啟發說:“你說。”劉軍茂問道:“你今年有七十了吧?”李啟發把食指彎成鉤給劉軍茂看:“六十九。”
“還能種幾年地?”
“能種幾年算幾年,幹不動了再說。”
劉軍茂半開玩笑地說:“等你幹不動了,或者不想種地了,你把這二畝地轉包給我種菜吧?”
李啟發望著他嘿嘿地笑了:“我早說了,你們早晚還得思謀著種地,城市人是那麼好當的嗎?現在後悔來不及了吧?”老頭子很得意,但他沒忘了是誰幫他保住了地,沒等劉軍茂再開口就爽快地說:“行,怎麼不行,不能讓你白費勁嘛。”
劉軍茂眉開眼笑,馬上說:“要不咱也立個字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