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鄉長真的要醉了。剛端上來的魚躺在盤子裏嘴巴一張一張地衝他笑,他也衝它笑了,捏著筷子朝它頭上狠狠戳下去。
旁邊的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老朱你真海量……
朱鄉長把筷子拄在盤子裏說,不行不行,老弟、老弟我吃口魚。
縣長挨桌地敬酒,每到一桌,書記、鄉長們都站起來舉著酒杯和縣長碰。碰到老朱的酒杯時,縣長說,老朱愛吃魚,更要養好魚,你的魚塘裏的魚是上得了這桌麵的,更是縣裏的調產項目,是成是敗就看你的路數了,會上說過的話呢,我就不再強調了。
老朱哈哈一笑說,沒問題,養不出來魚你把我當魚吃了。
一桌子上的人都舉著酒杯哈哈大笑。縣長喝了酒,示意他們坐下,又轉到另一個桌子上去了。
坐在旁邊的胖鎮長手在桌子下拍拍朱鄉長的大腿說,老朱,有了大魚別忘了給我留幾條,我也愛吃魚。
朱鄉長嘿嘿笑著說,吃屁哩!就我那幾個水窪子,養癩蛤蟆還差不多。他瞪起眼問胖鎮長,有本事,咱倆換換,你來我這裏養魚來!
胖鎮長看見朱鄉長麵目猙獰,就說,不換不換,你那地方比我的地方好,來,咱再喝一個。
朱鄉長真的醉了,鼾聲震天,躺了兩天還不見醒。婆娘著了慌,叫司機接來了縣醫院的賈大夫。賈大夫把完了脈,翻開眼皮瞧了瞧,笑著說,這麼打鼾,沒什麼事,正睡得實在呢。婆娘說,叫他醒來吧,老這麼睡著,人心裏不踏實。賈大夫說,看他的樣子是搖不醒的,等等吧,沒事。又問,他最喜歡吃什麼?婆娘說,紅鮮鯉。賈大夫說,那就去買一條活的來,養在臉盆裏,等他醒來好熬湯,幾天沒吃飯要好好補一補;我先給他輸上液體醒醒酒,估計天黑就醒來了。婆娘叫司機送賈大夫回去,順便去興龍酒家拿兩條紅鮮鯉,給賈大夫一條,拿回來一條。
婆娘把紅鯉魚養在臉盆裏,念念叨叨地放到朱鄉長的枕頭邊。朱鄉長雷鳴般的鼾聲就柔和了許多,鼻息漸漸輕柔了。婆娘以為朱鄉長要醒了,趕緊擰了個濕毛巾給他敷在額上。然而沒有動靜,婆娘就瞪了他一眼,嘟囔著,喝,喝,也不知道有個什麼好喝的!叫小保姆看著,自己到隔壁搓麻將去了。小保姆坐了一會兒,挺沒意思,就去客廳看電視了。
屋子裏隻剩下朱鄉長和魚了。朱鄉長靜靜地躺著,腦海裏一片空明。紅鯉魚在他枕頭邊遊來遊去,就遊到朱鄉長空明的夢裏去了。朱鄉長感覺自己正坐在湖水如境煙波浩渺中的一葉扁舟之上,船頭的小方桌上置一壺濁酒,正淺酌慢飲,慕著清風明月,仰頭觀望雲走雲飛、鬥轉星移。那條紅鯉魚打了個水花,從船頭的水波中探出頭來,竟然吟了一句:
……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隻有完小文化水平的朱鄉長聽在耳中,喜在心上,竟然豁然開朗,神思貫通,心領神會了。多自由的境界呀,他呆呆地望著魚兒感歎,腦海裏湧起一串一串的好詞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無世俗之應酬,無美色之亂性,無金錢之誘惑,無權勢之忘形……可惜我不是一條魚。
朱鄉長正微笑著慨歎,那條魚吐出一串水泡,朱鄉長破譯了那一串水泡,發現那是一個問句:你不已經是魚了嗎?朱鄉長擺擺尾巴,也吐出一串水泡,那是一個感歎句:哈,我真是一條魚了!
朱鄉長現在是一條紅鯉魚了,他快活地在柔軟的水的手掌裏遊來遊去,一會兒在蓮葉間嬉戲,一會兒在青石上倒影。他逍遙自在地從湖泊遊到江河,又順流進入大海,在廣闊的天地間盡情地遨遊,忘記了日升日落、花開花謝,並且暫時忘記了他是誰。他遊遍了五湖四海,最後遊進了一座仙島的海泉裏,他從那個泉眼裏鑽了進去,又開始遊啊遊,這裏麵好黑好長,但朱鄉長幸福地朝前遊著,一點也不感到憋悶和心驚。終於他又回到了一片光明的水域裏。
這一片水有些渾濁,還有些腥臭,朱鄉長打了一個水花,跳出水麵一看,原來回到了自己鄉裏的魚塘。朱鄉長在魚塘裏遊了一圈,碰見的都是一些黑糊糊綠油油爛黃瓜似的魚,一群又一群蝌蚪追在他屁股後麵亂嚷嚷,幾條泥鰍從水底的泥裏探出頭來,吃驚地望著他。我又成了顯眼的角色了,朱鄉長痛苦地想起了他是誰,剛才暢遊江海的愜意仿佛是個夢。他想鑽進水草裏躲開這些討厭的聲音和眼光的追逐,可是那些水草都腐爛了,碰一碰就往身上沾,黑糊糊綠油油的讓人惡心。
朱鄉長遊到水邊上打了個盹兒,剛迷糊,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他確實太餓了,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可是這香味卻越來越濃,都能分辨出是“幹炸蚯蚓”的香脆了。朱鄉長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果然看見不遠處的水裏有一塊“幹炸蚯蚓”在一圈一圈地漾著七彩的油花。朱鄉長的口水就下來了,他看見盯著他的那些家夥現在都望著“幹炸蚯蚓”發呆,趕緊擺動魚尾,搶先衝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