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抱著貓木木地走回家。這是她和別人分享的第二個秘密,這讓她心裏很不安。小玉走的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鄰居大姨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疊在打閃的夜幕裏使那個晚上分外猙獰。小貓似乎感到了什麼,它掙脫出靜子的手,淒然地叫著衝入黑的雨中。外婆歎道:“造孽啊。”
五
靜子永遠都在等待雨季,當風把雨絲漫天地揚起的時候,一切都溶化在雨霧裏,成為空虛的一個存在。靜子的心也靜了,空了,仿佛沒有生,也沒有死,沒有值得歡樂和悲傷的事情。她的心情最容易蜷伏在這樣的季節之中。她記得在外婆所住的鎮子後麵的山坡上有一座小小的廟宇。朱紅色的斑剝的牆頭隱在一片淡淡的婆娑的綠色裏麵。寺裏有兩個和尚,一個老了,一個年青。靜子曾在陪外婆去燒香的時候在殿上看到過他們幾次。和尚總是敲著他們的木魚,叮叮,叮叮,割破了他們一天的生活。在那樣香火燎繞的地方靜子一陣陣的頭暈,在那裏她總是很膽寒地想起她的前生和來世。她的想仿佛全被吸走,整個大殿還是一片幽暗,和尚的木魚還是叮叮響個不停,亙古不變似的。
後來子去給後山的外婆上墳,下雨了,她躲進那座小寺,和尚,一個老,一個年青,還是那樣叮叮不停地敲著木魚。靜子入定了,她感到自己像做了個夢,不知是在夢裏有了外婆,還是在夢裏失去了外婆。她抬頭,看到雨,雨是真實的,它容納了一切存在的東西,把它虛化、讓它更貼近生活的原相。
六
靜子還是有很多事想不通,於是她就用力地去想。這樣她發現了記憶中第一場大雨。雨是那麼大,以至於把她上學的路都淹沒了。她站在水體的這端,望著那邊學校依然有幾分明亮的燈光,不知道該怎麼辦。希望總是幾步之遙,但是總是跨不過去。後來,一個陌生的叔叔背她趟過了水去。她伏在他寬大的背上,心裏感到安慰。到了學校門口,他放下了她,她這才發現原來他並不太大,唇邊的毛還淡得很,她驚惶之下,一下子不知該叫哥哥還是叫叔叔。確實,那是個很不能清楚劃分的年齡。當看清她的窘迫之後,他哈哈地笑了,然後轉身消失在雨中。靜子連一聲謝謝都未說出來。之後的幾天,她都想起那寬大的背和種溫暖的感覺。甚至還在滂沱大雨時想象著有這個高大的男子再次出現在她在麵前,輕輕地背起她,一直走了很遠很遠。而她在厚重的雨霧中並沒有發現什麼。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了他了,看到他生動的髭須和那雙眼睛。她滿心希望他能認出她來。而他並沒有認出她來,他的身邊有另外的一個女孩,秀長的頭發,一雙很美麗的眼晴。靜子急急地走進他的視線去,而他輕易地就把她忽略了過去,繼續急切地和身邊的女孩說話。在她和視線和他的視線相交的時候,她沒有從他的眼裏讀出相識的那種默契,她知道,從現在開始,他們又是陌生路人了。有關於那個雨天的故事這樣結束了。
靜子相信她的前生一定是一滴雨水。雨從天而降,誰也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又將飄向何處。她有時覺得母親留下她是一種殘酷的報複。她太像她的父親。有時母親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靜子甚至可經聽到母親心裏發出的驚歎:天哪。有時母親在對她施以罰懲後,會說叫你這樣對我。靜子知道她成為了父親不幸的替代品。母女兩人生活在同一空間,彼此愛戀著,又彼此充滿了仇恨。
春天是個充滿了希望和欲望的季節。在這個季節裏,柔軟如女人肢體的柳條在岸邊舒展自己的胴體,風騷的桃花在蜜蜂的嗡嗡聲中微微顫動。
有人告訴她,她將快會有一個後爸了。那段日子母親的臉色隨著春天一起紅潤,她在鏡子麵前站的頻率也在增加,所以靜子相信這種說法,她心裏也在期待著生活的另一次閃光。母親一直謹慎地守護著她的秘密,靜子也裝作從來沒有發現過什麼。母女倆偶而相視,又雙雙把目光旋向別處。一次她提前回家,看到了母親和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是高高大大的,皮膚白皙,使她心裏有一股相識之感。母親對她的突然介入表現了最大程度的不安,她紅了臉,不斷地捏著衣角,說,一個同事,一個同事。還是那個男人大方地把手交給她:你是小靜吧,老聽你媽提起你。靜子心裏凜然一動,時間在記憶裏飛快倒流,她心裏默默地說,我等你來已經很久了。她拿了一本書就出門了,還說她在同學家吃飯了。然後,她在一個下午和一個傍晚都在河邊徘徊。雨季正在那時開始了,靜子沒有傘,所以隻好躲在簷下,百無聊賴地看河麵上的雨痕。
母親的隱私隨著女兒的發現顯得公開化,她也開始經常地帶那個男人回來,那個長相斯文的男子對靜子也相當客氣,不時對靜子的功課表示興趣,有時竟然和她一起演算算術。母親在一邊很安詳地看著她們,用那種最賦女人味的姿式和嗓音說:開飯了。靜子開始喜歡這種生活,她的夢中開始有那個男人的影子,她甚至幻想三個人以後的生活樣子。
雨季結束的時候她卻發現母親又恢複了從前那副邋遢的樣子,衣衫不整,蓬頭圬麵。靜子耐心地等了好幾天,母親越發是那樣子下去了。靜子問為什麼。母親終於滴下淚來,她說從此沒這回事了。靜子問為什麼為什麼。你去把他找回來。母親說他是不要你啊,他要你走。靜子不明白,為什麼她容納了他,而他卻不歡迎她。再者,如果他一直不喜歡她,又為什麼要和她一起做題目。靜子清淚也一滴滴地下來:那你去找他去,我一個人好了。母親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道:“男人,都不好東西。”沒有了男人的母親開始像男人一樣抽煙和吵架,靜子知道這個世界上隻有她和母親互相愛戀又互相仇恨地生活在一起了。
七
靜子長大了,在下一輪的到來的雨季注定將成為靜子記憶中的永遠的傷痛。
靜子有一次對母親說:我看我的班主任老師的眼睛和我一樣細長長的。母親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她說你真的感到這樣嗎?這是不可以的,他隻是你的老師。靜子知道了這樣的秘密不能和母親分享,隻有一個人擁有,所以她把它藏進了她的日記裏,心裏。那時,靜子可以覺知自己的胸部不可抑製的膨脹,她的眼和耳變得分外得敏銳。她無時不刻都在熱切地找尋那雙相似的眼睛。她的目光每每隨著那眼睛逗留在某處,同時猜測那目光的含義。
雨又開始下了起來。靜子顯得焦急不安,她的班主任老師曾經許諾:隻要天好,一定帶全班春遊。靜子從來沒有那樣地熱切盼望過春遊。她想象春天的草地和春日溫暖的陽光。天還是那樣沉沉的,充滿了雨意。
下課後,靜子沒有帶傘。她在教室外的長廊上來回地走動,人都走完了。她不禁地著起急來。這時那雙眼睛出現了,他把靜子讓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的眼睛一示意,靜子情不自禁地坐了下來。他開始和靜子聊天,靜子慢慢地述說她的故事。他坐在那裏聽,還不時地用食指的關節敲打著桌麵。然後他用了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語調說:靜子,你不能這樣下去,你要活潑一些才好。靜子的眼居然有些泛潮。靜子夢裏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仿佛就是她自己,穿著寬大的,乳白色的長裙,輕盈盈地掠過地麵,她飛過淡紫色的長廊,一直飛到了天上。在那天上,有一雙期待的眼睛,溫情地看著她,她知道那就是那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