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貓奶奶回憶錄3(1 / 3)

經過困難時期的我們

五九年秋我上大專,正值國家進入困難時期,物資匱乏,但那個中秋節學校竟發給兩人共分一個的紅糖餡月餅。過完國慶調整座位,我坐在明熙的後麵,就這樣到畢業,看他的後腦勺近兩年之久。

進入六〇年,生活更是困難,雖然學生一個月三十斤糧食,其中按比例有高粱、紅薯,當時的紅薯根本沒有長大,一根根比拇指粗不了多少。而且我們必須到鄉下去挖紅苕,記得在離瀘州城二十多裏地的石洞鎮挖紅苕那次,已經深秋了,經常下雨,挖的紅苕都是班上的男生運回學校。明熙自然也去運,用板車兩三個人拉一輛,晚上拉回去,到學校已過半夜了。為什麼要晚上運呢?現在都沒想明白,那時當領導的做事常違反常理,本來就吃不飽,消耗又大,白天已超負荷勞動,晚上還加班加點。一車生紅苕對饑餓的年輕人該有多大的誘惑力,還是漆黑的夜晚,但在路上再餓都不會吃一個,這是一種崇高的信念,在最困難的時候好像偷不偷吃大家的東西是判斷一個人好壞的最高標準,偷偷吃了絕對大逆不道遭人恥笑。當然吃高粱就更慘了,因為容易便秘,在廁所會聽見痛苦的叫聲。由於沒有足夠的湯和開水,我當時隻要吃高粱就喝一大盅涼水,怕不幹淨我就加一點十滴水。

六〇年冬天明熙依舊隻穿一件很短的舊棉衣,顯然是少年時的,下雨天穿一雙布鞋,用廢輪胎釘上去的那種,膠皮掉了就自己用鐵絲把膠皮絞上去(以後的幾十年他都喜歡用鐵絲來固定東西),又冷又餓,臉經常黃黃的。同桌問他是不是生病了,我坐在後麵聽見後就想他怎麼才能暖和一點呢?於是我對媽媽說有一個同學要向我借五元錢並要我代他買一件統絨衣服(像現在的厚一點的運動服),媽媽便陪我去買,明明看見買的是一件男生穿的,媽媽充分尊重我,一句都沒有多問。拿回學校給明熙時不好意思說是買給他的,就說是借給他的。到六一年天暖和後明熙真拿衣服還我,我說我不要了就趕緊走開,那個年代要說送他的根本說不出口。當年媽媽一人工資供全家八口人生活,生活困難的程度可想而知,五元錢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六一年因家裏急需用錢,我曾和我二妹拿一床舊棉絮去瀘州白塔旁的典當鋪希望能當三元四元錢,而當鋪老板不知是不是看我們可憐竟讓我們當了五元錢,我們真是喜出望外。

後來明熙說那是他穿的第一件買的衣服。他家在農村,十分困難,讀書期間連蚊帳都沒有,為了對抗蚊子叮咬,睡覺時用被單蒙住全身,可是又熱得大汗淋淋,真是過冬和過夏天都可憐。不過他穿的第一件毛衣也是我媽媽織的,因為沒錢買新毛線,媽媽把舊毛衣拆的線用開水燙直再一根破成兩根織。我會織毛衣後才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麻煩的大工程,白天要上班,不知熬了多少個夜晚,幾十年了,明熙一直念叨這件珍貴的、無價的毛衣。明熙回富順芝溪老家,他母親給他路上吃的一個雞蛋,也沒舍得吃,想方設法給我;我在實驗室做教具,他把雞蛋放在桌子上滾來滾去,我不好意思拿,他又怕同學看見,著急得不行。

六一年七月底畢業,我到隆昌二中當了教師。當教師的第一年更是困難。我們當時的定糧隻有二十二斤,在瀘富隆地區標準最低,當時從瀘州去隆昌乘火車,我那裏是一個中轉站,我經常有家人或同學來訪,所以供應的糧食常不夠吃。學校曾發米糠再加一點稀稀的糖水,給我們一些補充,我在房間裏用三塊磚搭一個灶,用搪瓷盆當鍋,用學生的廢卷子當柴火煮糠吃,滿屋都是煙,熏得直流淚。明熙的三姐來時我還請她吃過,因為是甜的,覺得很珍貴,後來聽她說根本咽不下去。六一年的冬天,我蓋的墊的都很薄,由於沒有棉鞋,也沒有暖水瓶。當時棉花、暖水瓶都按計劃供應,我因教高中六二級並當班主任,晩上經常上班到十二點,一雙腳穿著單布鞋在教室或辦公室坐得冰涼。晚上疲倦得要命,但在薄薄的被窩中卻一陣陣冷醒。不過好處是每月可以和畢業班學生一起吃一次用牛皮菜(以後都用來喂豬)、蓮花白老葉子等做菜的一餐飯,能吃飽。而且我的學生張禮先總在餐後去食堂再向炊事員要一碗蓮花白老葉子的菜悄悄給我端來,我可以在以後兩天都有補充的(二〇〇六年我和這個學生聯係上了,她依然十分關心我,每次電話要我天天吃黑木耳降血脂)。

六二年過完農忙假,是收割麥子的季節,明熙從富順童寺芝溪鄉家裏走八十多裏地到隆昌,為的是給我拿新麥子磨粉做的麥粑,沒想那次他剛離家不遠就拉肚子,嚴重時走一根田坎路拉一次,路上沒有藥吃,沒有水補充,割麥的季節已經很熱,以後才知道極易造成嚴重脫水,有生命危險的。又是一次十分危險的遭遇,但他沒有倒下,堅持走到隆昌二中。他真是一個既能吃苦又有頑強毅力的人。老天爺也特別眷顧他,命大福大。周保保從資陽給我帶了花生,我也想留給明熙吃,那時沒儲藏的地方,耗子又特別多,我的抽屜裏曾經有大耗子在裏麵生了一窩小耗子,嚇得我跑出房間大叫。晚上睡覺我把裝花生的布袋放在被窩裏,用皮帶把腳捆綁好,讓耗子進不來,不過做了不少噩夢。

那時候我和明熙的信也多,幾乎天天都在寫,像日記,像記事,像隨想,記錄愛情,記錄思念,討論國事,分享工作中的快樂,共擔生活中艱難,等等,交信也不僅是收到信後再回,覺得想把寫的趕緊交出去就交。因此我們當時收信必須注明日期,或者編號。於是寫信的信紙、信封、郵票對收入菲薄的我們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用學生的廢卷子做過信封,也在收到信後小心拆封口翻過來重複使用,還發現過郵戳沒有蓋在郵票上欣喜地又把郵票浸泡後撕下重用。但自六二年轉正工資有四十二元後就很少翻信封了。

六二年暑假,我們經曆精簡下放。當時城區三所中學教師集中到隆昌師範學習,一個教研組在一間教室。十幾個人,坐學生的單板凳,彼此相隔很開都靠著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心事重重,大家靜悄悄不說話。所謂下放就是有一部分在城區工作的老師將會調到鄉區中學或小學去教書,單身老師還好說,拖家帶口的將麵臨許多麻煩。大家坐著幹什麼呢?就等學校領導叫誰出去個別談話,被叫的人十之八九就被下放了,而且也明確下放到哪裏(很像現在公司辭退員工)。我和明熙分別留在學校。總之最後的結果是我們數學組十三人下放了六人。放假那天學校說聚餐,但老師們說吃散夥飯。不過菜的樣數是一年來最多的一次,關鍵有久違的回鍋肉,當然也絕不夠大家隨便吃,依然分餐。八個人第一次一人分一塊肉,第二次一人一塊,如果還有再一人一塊,最後我的那個半高的搪瓷盅分了各種菜也沒裝滿。因為有肉,我一塊沒舍得吃,我要把這點菜拿回瀘州給家裏人吃。又怕天熱菜放壞了,就趕緊吃完飯買票回瀘州了。當天下午我沒等事前約好來隆昌的明熙,他來時我已離開隆昌,問題是當他準備再追到瀘州時,身上沒有足夠買車票的錢了,他在車站徘徊很久終於碰到一位富順二中老師,這才借錢買票到瀘州找到我。我們那時的困難可想而知了。

六二年冬天我們在電影院聽傳達報告,周總理說困難到此結束。好多人激動得流淚。當時和以後很多人把那三年叫災荒年,很多人叫困難時期。但我個人認為即使是災,也絕不是天災,因為同樣的自然條件,六三年至六六年人們生活條件得到改善,小孩可以吃奶粉和白糖,明熙給我買了尼龍襪,我再也不用補穿破的襪子,我們倆都有條件給上中學或上大學的妹妹寄夥食費。

但六六年開始的“文革”在短短的一兩年內讓生活水平又急劇下降,比如六八年我幾個月大的大兒子就靠我的媽媽在瀘州托人買煉乳吃。我們在富順買不到白糖,去排隊買硬糖,而且一人限買一毛錢,把硬糖化水給孩子煮米糊吃。在一個小商店看見賣紅燒肉罐頭,擠得沒法賣,明熙去維持秩序把隊伍排好,我抱著大兒子也去排隊,結果明熙受到售貨員的獎勵讓他多買一個,初顯了他當領導的才能。經過六八年的“武鬥”我們回到隆昌,更是一貧如洗。六九年秋天,一毛三分錢一斤的胡蘿卜(當時是很貴的菜)買幾根放在抽屜裏,一天給兒子一根,蒸很軟的飯再用筷子頭蘸一點豬油和著吃,根本買不到肉。我在隆昌二中又回到每餐買二兩飯,吃老蓮花白葉子菜的日子。由於去食堂打飯時老說買二兩,我剛兩歲的大兒子對“兩”這個字似乎深深刻入腦海,晚上當我抱著他看天空的星星,我說星星“好多啊”,他立刻回答“二兩”,一次他被別的小孩抓傷了臉,我心疼說“傷得好凶啊”,他接著說“兩凶”。在他心目中“兩”是足夠大的數。這樣的玩笑成了我們家笑話的經典。

當然人在什麼樣的日子就過什麼樣的生活,這就是現在常說的幸福感。比如我們在七七年的春節推著自行車去買了過年供應的五斤鹽肉、一捆蔥、一捆菜頭,還有一些雞蛋,於是覺得那個年的東西豐富得不得了。

七八年後是一年比一年好,如今是年年兒子開著汽車去買年貨。但我和明熙過過窮日子,常常有點懷舊。今年過年時談到六二年明熙的母親讓他從富順芝溪鄉下,走路給一百多裏路遠在瀘州的我家捎來一隻鵝,我們感歎明熙母親在農村的不容易,為兒子寧可自己挨餓受窮。我們的孫兒聽了天真地說“奶奶,爺爺是不是用一隻鵝就把你搞定了?”全家人哈哈大笑。看來經典笑話被更新了。

明熙附記:

孫兒一句“用一隻鵝搞定”的玩笑話,勾起了我一種情緒,我總想哭。我想我的母親,想到母親的偉大,想到母愛的偉大!母愛的無私!

一九六一年我大專畢業,將去工作。回家告訴我的母親,我和一位美麗的姑娘戀愛了,她出自書香門第。母親那種喜悅沒法形容,她相信兒子,認定她的兒子娶了這位姑娘就會得到終身的幸福。就想要送禮物給女家,送什麼?家徒四壁。在那個食物即生命的年代,最好的禮物是食物,於是決然做出送鵝的決定。現代人(如我的孫子)不知道當年鵝的分量,我想不亞於現在送一套房,總之沒法比。要知道那時,一年半載,也難有一丁點肉類進嘴,鵝肉該有多麼誘人,多麼珍貴!而且為了這隻鵝,不知費了她多少心血!一切緣於母愛!

現在我還感到非常內疚的是,我拿走這隻鵝,就是把快要進嘴的鵝肉,從我弟弟妹妹嘴邊拿走了。況且為養這隻鵝,他們付出了很多辛勞!

度過生病的歲月

一九七一年三月,我的小兒子石頭出生了。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中。

富順二中有老師逗我的大兒子橋橋,說你的弟弟是你媽媽撿回來的,隻有三歲半的他回家問我是撿的嗎,我也順口答是撿的。可是兩天後他對我說我知道不是撿的,是從你肚子裏出來的,為什麼呢?我在這本書上看見的。

他說的書叫《農村醫士手冊》,自有大兒子後就買了它。上麵有產科的章節並附了不少圖,這本書常放在我的枕邊,我不知道三歲半的他在這本書中找到答案。

我很依靠這本書,怎麼喂養孩子,什麼時候注射疫苗,傷風感冒小病是什麼症狀,吃什麼藥,我經常翻看,這本書很厚,精裝。

不過我在七九年生的病卻沒在書中找到。

病根是七一年落下的。當年富順二中不僅挖了許多防空洞,備戰備荒為人民,還大修鵝卵石牆,用鵝卵石、石塊、石灰加泥土壘成圍牆,全校師生,一個班修一段,很壯觀地圍著校區,修富順二中的長城。我大著肚子時也在防空洞爬上爬下指揮學生勞動。四月一日那天,天特別熱,明熙去勞動了,這是我生完孩子的笫七天,午覺醒來發現自己發燒了,一量溫度上了39℃,而且左乳房痛,開始紅腫。立刻找人把明熙叫回來,請來語文教師黃裴然(他算是有知名度的語文教師加有知名度的民間中醫)和校醫華醫生,一致診斷為乳腺炎。自此開始吃藥打針,左邊的奶汁就是流不出來。又過七天在縣人民醫院被一位從鄉下來的實習醫生開刀,接著斷奶。一個當母親的看著自己那麼小的兒子不能被自己的乳汁喂養,心情的難過是常人不能理解的。

但那一刀並沒有讓病情好轉,緊接著是持續幾天高燒,左乳房第二個腫塊形成。有一晚上黃老師和華醫生在我們家裏坐到半夜十二點,小聲討論怎麼辦。笫二天學校有許多老師來看我,其中還有一些男老師。是不是我的病很重,明熙給保保和媽媽分別寫信,未寄出先給我看,字裏行間顯出悲傷,我要他重寫,否則會嚇壞老人。我自己很清醒,但還是從那本《農村醫士手冊》上對照產婦高燒可能的嚴重的病,比如敗血症,也想到死,看見瘦弱的明熙沒有我一定十分可憐。他課後帶著大兒子在富順二中的山坡上采蒲公英給我入藥。幾天後我保保從瀘州趕來,當時爸爸患腦血栓,媽媽來不了。我燒退卻後去縣人民醫院開了笫二刀。選擇大夫的意識就從這時開始的,明熙讓他在縣人民醫院傳染科當醫生的同學王光輝聯係外科的尹大夫為我開刀,據分析第一刀的手術有問題,傷口過深過大。

以後病情逐漸好轉,但又起了第三個包塊,那時已滿月,我去縣中醫院請曹大夫治療,用中藥外敷並給服用十全大補湯的藥,直至產假滿後包塊慢慢散去。但坐月子期間服了太多的清涼藥,雞湯等滋補品根本不再吃,於是虛弱多病由此而生。

沒有母乳喂養的小兒子很可憐,那個年代在富順買不到奶粉,更沒有鮮牛奶,又是靠媽媽在瀘州買煉乳,買營養米粉混和著喂,但每次都得現煮,晚上蜂窩煤關火,明熙自己做酒精爐,每天最困難的一次是半夜兩點。年輕的我們那時睡得正香,天天都說提前為兒子煮好,但總是拖到快兩點,煮好把小鍋放在裝有涼水的盆子中爭取涼得快一點,一邊用扇子扇(那時沒有電扇)。小兒子很準時地醒來,他不會先小聲哭,第一聲就大哭,沒有玻璃窗的女生院,被驚醒的老師知道他餓了。手忙腳亂的我們喂飽他,他邊睡邊拉屎,差不多三點,我們睡下。早上六點過我們必須起床,孩子又要餓了,我們該準備上班了。暑假中學生放假,教師繼續學習、開會、鬧革命,每天八點開始天天讀,我一坐下就打瞌睡,特別沒精神,這個時候隻好背毛澤東詩詞,或者默唱詩詞譜寫的歌曲,以打發時間。那時每個組的積極分子經常集中開會,我自然沒資格,剩下我和當時的牛鬼蛇神熊光遠老師和王錫勳主任坐在一起。記得也是牛鬼蛇神的趙康鎮老師在全校教師會上做檢查時,被批說不深刻,於是趙老師誠懇解釋他頭天晚上根本沒睡覺,一直反省自己。很多老師用疑惑的眼光看著他,怎麼可能沒睡覺呢,他趕緊補充:“真的沒睡著,狗才睡著了。”全體愣了。然後嘩然。我們都睡著了呀,很多人大笑。其實我最缺乏睡眠,剛生過大病,我也被罵了,但趙老師究竟有什麼問題呢,他怎樣才能檢查過關呢,誰也說不清楚。

記得一九七五年全校教師帶學生下鄉勞動,我和另外三位教師卻被派去調查富順二中畢業生回鄉知青的工作情況。三位教師中有比我年長二十幾歲的資深的楊汝綸老師和周發清老師,分派我和他們一起工作顯然是對我的照顧,學校領導不讓年輕多病的我去勞動。還有一位也是比我年長但卻身強力壯的體育教師李先庸,據他說學校派他來是怕我們三位中誰生病了,好有人跑路報信什麼的。這次我們坐了公交車,走了一些路,住鄉鎮的小旅館,走訪了瓦市、仙市、牛佛、何巿的一些公社,見了不少鄉幹部。在瓦市見一鄉幹部大罵找他們辦事的農民,我們大惑不解,那位鄉幹部說對他們(指農民)就是"日卷"(富順土話,指大罵)。當然一路上我一點不累,了解的情況做點記錄,也沒任務,形成文字的是楊汝綸老師,我覺得很好玩。我們從何巿上了山多寨,參觀四十年代自貢鹽商雕龍畫鳳的住宅,下山爬上一輛貨車,在彎曲的道路上顛簸一路,像要被倒出來。傍晚到了自貢市,興奮的我們想方設法買票看電影《海霞》。“文革”七年了,沒看過那麼好看的電影,沒聽過那麼好的電影插曲,一行幾天我沒生病,很愉快。

由於一直營養不良,走路腿也發軟,有時半夜醒來頭暈,依稀看見牆在轉。每周去縣中醫院看病服中藥,同時血小板減少,腿上經常出現紫癍。七六年秋,中醫院大夫劉文璋為我把脈後說“你脈象不好,不滿四十歲要得大病”。她是富順名醫之一,我覺得她當時說這話更像一個算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