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是夏季最好的水果,但現在的季節像是有些亂,好像是,你什麼時候想吃都可以,隻要你喜歡。不但是荔枝,其他水果也一樣,數九天外邊大雪飄飄,你照樣可以在屋裏開一顆西瓜和朋友慢慢享用。但是在古代,荔枝卻輕易吃不到。的《荔枝圖序》雖是一篇說明文,卻寫得讓人讀此文如展畫卷,真不愧是大家!在中國,山川風物大多離不開詩文為其宣傳。杜牧的“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紅塵一騎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首詩可以說是在傳播唐代皇室私生活的小道消息,但也就是這樣一首詩,把荔枝的地位抬到空前的高度,讓人們知道荔枝的珍貴,珍貴到要用驛站的快馬加急傳送才可以。真不知從嶺南一路把荔枝送到長安要累壞多少驛站之馬!而且,想必那些荔枝送到之時也許早已經壞了一大半兒!
散文家楊朔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再提起,但我個人是喜歡他的散文的,就散文的章節之美和修辭之講究,楊朔應該是當代散文一大家。去年我在北京潘家園翻舊書稿,發現一遝子楊朔的手稿,是豎行的毛筆小字,隻可惜是一般性的文稿,如果是寫《荔枝蜜》的那篇,無論多麼貴我都會買。那一遝子手稿有一指厚,卻要六千元,當時猶豫再三。楊朔的散文《荔枝蜜》,現在想想,其行文真是一如蘇繡,針腳十分綿密,一花一葉配色又講究到十分,用寫詩的功夫錘煉文字以寫散文,當代散文四大家楊朔當推第一。楊朔寫散文最會一波三折,往往是先把筆蕩開去,然後再慢慢回環過來。《荔枝蜜》一開始寫作者小時候上樹掐海棠花被蜜蜂蜇的經曆,先點了一下蜜蜂,然後把筆一搖,寫他去廣東從化溫泉療養。這裏安排了一個細節,寫他去到溫泉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從窗裏往外一望,外邊竟然是一座座小山!寫到這裏,作者的筆勢又做一波折,“誰知到了白天一看,外邊夜裏看上去是小山的原來都是荔枝樹。”寫到這裏,作者還不寫蜜蜂,而是再寫荔枝,說現在還不是吃荔枝的時候,但吃荔枝蜜卻正是時候。荔枝蜜——蜜蜂——這才把蜜蜂引出。至今,我對散文家楊朔先生還是心存敬意,生活在那個時期,寫出那樣的文字!評論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不能把他和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截然分開!
我小時候學畫,最喜歡白石老人,白石老人是中國畫壇的一個奇跡,從民間出道而登上畫壇頂峰,到老,筆下的東西依然動人!白石老人的東西,已經不是技巧上的事,你把白石老人的畫放在那裏臨一遍再臨一遍,到後來,你會發現永遠有你到達不了的地方!我看有關白石老人的紀錄片,白石老人在那裏寫字,筆鋒居然是垂成九十度的角,他是橫拿著筆慢慢在那裏拉線條,這讓人想都想不到,簡直是仿佛都仿佛不來!白石先生喜歡畫荔枝,濃墨畫枝,焦墨勾葉,淡胭脂打底濃胭脂加點。白石老人的畫怎麼說,總是讓人眼睛一亮!那年中國美術館展出白石先生的畫作,我在展陳老先生花果手卷的展櫃前流連良久,是看了又看,走開了再回來看,真是精彩!顏色也好,墨色也好,半個世紀過去,那顏色就像是剛剛著上去還沒幹!白石老人筆下的墨與色都是亮的,沒有一點點吳昌碩的灰。他筆下的荔枝還敢用赭石做襯,一大串荔枝裏有一兩個以淡墨和赭石畫的荔枝,襯得那胭脂更好看。
關於荔枝,那次閑著沒事翻書,好像是一本講清代宮廷生活方麵的書,忽然看到了有關清宮裏的人吃荔枝的事,讓我想不到的是,皇帝吃荔枝同時要賞阿哥和公主,但一次隻賞一兩顆,明確記載是一顆或兩顆,沒有超過三顆的事!連皇子和公主也僅僅隻能吃一兩顆,可見荔枝在清代的珍貴!《金瓶梅》一書寫明代人的吃喝拉撒,從泡螺到鰣魚,從王婆的油茶到廚娘的豬頭肉,但就是沒有寫到荔枝。《紅樓夢》一書寫到多少飲食方麵的事,但也沒有關於荔枝的細節。在清代,荔枝照例是要從嶺南往北京運。怎麼運?有明確記載:是整株的荔枝樹連根帶土挖起往北京趕緊走!清代是這樣從嶺南往北京運荔枝,而在唐代,“紅塵一騎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那些荔枝想必絕不是這麼個運法,騎著驛站快馬,扛著一大整株荔枝樹,那驛站快馬即使累不死,騎在馬上的人恐怕也受不了!
我們現在挺幸福,吃荔枝可以論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