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字下酒(1 / 1)

我與啟功先生不太熟,見過幾次麵,都是在會上,說過幾句話,也都是在會上。我常用的一支筆,是萊州羊毫,很好使,上邊刻著“啟老教正”,因為好使,我就一直用一直用,快用敗的時候才忽然覺得寶貴,便不再用。這筆是啟老送馮其庸先生的,馮先生再送我。此筆想必是筆莊給啟先生訂做的,也許是幾十支,或幾百支,但上千支就不大可能。

那次開會,不少人都來了,忽然有人告訴我那個小個兒老太太是王海蓉,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再看,怎麼看也和當年紀錄片裏經常出現在毛澤東先生身邊的那個王海蓉對不上。也就是這個時候啟功老先生進來了,走得很慢,手裏有拐,卻不拄,在胳膊上掛著,啟先生那天是西服加領帶,他一出現,怎麼說呢,感覺周圍忽然一亮。

啟先生的長相是女相,像老太太,下嘴唇朝前兜著那麼一點,用我母親的話是“兜齒兒”。那天是說《紅樓夢》的事。《紅樓夢》其實已經給說濫了,但再濫也不妨再說。啟先生就坐在我對麵,他在場,是一定要說話的,啟先生謙虛,一再地說自己不懂《紅樓夢》,又說自己其實也沒好好兒讀過幾回。這就是自謙。老先生那天也算是捧場,捧馮先生的場,所以也不說學術上的事,說到當下的“紅學”研究雖有所指涉,但亦是和和氣氣。輪到別人發言,啟先生是認真聽,雖認真耳朵卻有些背,所以時時會把一隻手放在耳朵邊使勁兒聽,而更多的時候是抬起兩隻手來,時時準備著對方發言完畢而鼓掌,有幾次,記不起發言者是什麼人了,發言稍做停頓,啟先生便鼓起掌來,鼓兩下,發現不對,便馬上停下,周圍已是一片笑聲。發言的也莞爾一笑,當然是繼續說他的,又停頓了一下,啟先生就又鼓起掌來,人們就又笑,人家還沒發完。這真是個可愛的老頭兒。別人笑,他也跟上笑,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笑,下嘴唇朝前兜一下,對旁邊的人說:“耳朵,不行了。”說完又笑。這一次,發言的那位是真結束了,啟先生馬上又鼓起掌來,笑,下嘴唇朝前兜著那麼一點。

我個人,是不大喜歡啟先生的字,在北師大學生食堂吃飯,卻就是為了看啟先生的字。那時候我經常住“蘭蕙公寓”,而吃飯卻非要步行去“實驗食堂”,酒是北京二鍋頭,有烈性,早買好的,提著,那種綠瓶子的,高度的。進了食堂就專門找可以看到啟先生的字的座兒,找好座兒,坐下,點一個“燒二冬”,再點一個“苦瓜鑲肉”,再來一碗米飯,如有朋友就再加一個“火爆腰花”或“溜肝尖兒”,一邊吃一邊看牆上啟先生的字,是以啟先生的字下酒。當時的“實驗食堂”裏掛著好幾幅啟先生的字,都是豎條六尺對開,都裝在框子裏,框子上加了鎖,死死鎖定在牆上。我對朋友開玩笑說:“你什麼時候去配把鑰匙?”朋友說:“啟老的字一幅還不換輛小汽車!”但後來再去,啟先生的字不見了,再往後,我也不再去吃“燒二冬”和“苦瓜鑲肉”,又熱衷於打車去華威北路吃陝西的漿水麵,那邊離潘家園近,一碗漿水麵加一個夾肉饃。如碰上堵車,打出租的錢是飯錢的十倍還多。

啟先生說話慢,是一板一眼,到老,更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