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好笑,我竟然會喜歡上閣樓,這也許與當年看到過周立波的一本小書《亭子間裏》分不開,周立波青年時期貧窮,住上海,想必也隻能找一間亭子間棲身。而亭子間也恰好像是當年文學青年的好去處。亭子間雖小,但有書籍可看就行,因為讀書或思考,亭子間晚上的燈光往往會亮到很晚很晚,想必當年窮書生們用的都是那種美孚牌子的煤油燈,當年使用這種牌子的煤油可以得到一盞美孚公司白送的燈具。那年我去上海,金宇澄陪我到處找賓館,我是非要找一間很老很老的去處,在上海的裏弄裏轉來轉去,結果還真給他找到了,老舊的木樓梯每踏一級都會“咯吱”作響。上到最高一層,頭頂便是一大塊可以支起來再放下的大木板,上人的時候把木板支起來,人上去後再把木板放下來,下邊的人休想再上去,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好了,就這樣的在現在再也找不到的旅館,當時讓我一波一波地興奮,那一晚,是金宇澄陪我待了一晚,隔床而談,外邊是不絕的市聲,夜裏的市聲有幾分朦朧,卻又清晰,不斷地從下邊傳上來,是一輛車過來了,接著又是一輛,或是夜歸的人在說話,兩個人,或三個人,過來了,又過去了,還有雜遝的腳步聲,或是有人騎了自行車,居然按動了自行車的鈴,“丁零零零,丁零零零”,深更半夜他按鈴做什麼?金宇澄告訴我也許是送牛奶的。忽然有人上樓來了,木樓梯好一陣“咯吱”,而複又歸於寂靜。這樣的閣樓旅館怕是現在在全上海也沒有了。屋頂當然是坡形的,個子高的人會碰頭碰腦。想想當年的生活,有多少人在這裏碰頭碰腦?這樣的木樓,私生活幾乎是公開的,你在那裏翻身,整個床鋪都會跟著叫起來,不但床鋪,樓板都會跟著大驚小怪地“吱吱嘎嘎”,因此,如在這樣的房子裏新婚,那種種技巧必定要慢慢琢磨才會漸趨成熟。這樣的閣樓頂頂合適給革命黨們用來談“布爾維斯克”,或“英特納雄耐爾”,放低了聲音,誰會聽得到?餓了,把一個籃子從窗口吊下去,讓下邊的人幫著買幾個蟹殼黃或者再加幾個茶葉蛋。
因為喜歡閣樓,上一次搬家的時候我就到處打聽有閣樓的所在,我現在的住所就是一個複式的,上邊那一層就是所謂的閣樓,亦是坡頂,一間的頂子歪過來,是“L”字,另一間的屋廳也是歪過來的“L”字。客廳和廚房是在下邊一層,起居室也在下邊,洗浴什麼的也在下層。我的工作室和收藏室都在上邊。有一陣子,我熱衷於收藏古代的各種藝術品,多是一些破爛,也都放在上邊。在閣樓上,那兩個小小的窗戶可以讓你看到完完整整的一片天,沒有什麼遮擋物。陽光也非常地飽和,還可以看到粼粼的紅瓦片。我在閣樓上讀書寫作的時候下邊有客人來了,開門關門,說話換鞋子都與我無關,有一陣子客人們來常常是參觀性質的,這邊那邊地看,問,忽然有人驚叫起來,是這一位客人看到了我掛在下邊的畫,連說“好啊,好啊”。我在上邊聽了心裏就很得意,希望他再多說幾個好。那一陣子過來看畫的人多,因為不知誰聽說畫價也要漲。也有人翻書,忽然有人驚叫起來,然後是笑,我在上邊,已經明白是他們看到了那個朋友們從斯德哥爾摩給我買回來的小人偶,是性用品商店出售的那種,土著人,齜牙咧嘴,頭上披著羽毛的冠,手裏拿著土著的武器,一臉的壞笑。這人偶,怎麼說,很低,但隻需把他一提,好啦,一根奇大無比的生殖器便會一下子衝著你伸出來,而且是鮮紅的,是毫不客氣。這些都不會妨礙我在閣樓上邊讀書寫作。下邊的人不知道我在上邊。若有人要上來看,我會躲到露台上的玻璃房子裏去,卻總是會被發現。我會說,你們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聽不到?而他們卻已經去了另一間屋,我有時候會休息一下的那間屋,那間屋的牆上掛著畫家於水的《仕女圖》,放著我家的一些黑白老照片,還放著兩幅我畫的尺寸最小的草蟲,大小各一巴掌,一隻蜻蜓,一隻螞蚱,裝在大真禪房主人懷一送我的花梨木圓角框子裏,筆觸非常細膩。接下來,他們又要過到這邊的閣樓屋子裏看,這邊是畫案和電腦,畫氈已經非常地墨跡斑斕了,我寫小說和作畫都在這邊,然後是樓梯響,照例是,她們或他們又已經下去了。上邊又複歸於寂靜,日子便這樣一天一天過下去。在閣樓上讀書曬太陽的時候,我有時候還會想,上海那邊,不知現在,還會不會有那種一步踏上去就“咯吱”之聲綿延不絕的老閣樓?那樣的閣樓,從窗口望下去可以看到下邊的弄堂,上海最最真實的生活其實全在這種地方,再望望對麵,對麵閣樓上的胡琴也許會即刻響起,拉胡琴的阿丹那時候真是年輕,而且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