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鄉把硯叫作“硯瓦”,發音聽來卻是“閻王”。此音定是很古。及至後來陸續在鄙鄉古董肆收到幾方遼代的澄泥硯,形製俱做“風”字,見棱見角,擊之有金石聲。硯背是豎兩排各四字的作坊字號“西京東關小劉硯瓦”。鄙鄉之東關臨河,此河當年水大流深浮得起大船,做澄泥硯怎麼離得開河?他鄉隻叫“硯”,鄙鄉卻叫“硯瓦”是由來已久,至今聽來,殊覺親切。

小時去學校上課,有一節課便是寫仿。先從紅字描起,然後再慢慢進階到用麻紙,那時的麻紙真是結實耐用,正麵寫完再寫反麵,老師在上邊用紅筆再勾圈,兩麵寫完,那麻紙還有用,過年刷房打仰塵離不開此紙。至今想來,猶如一夢。

小時寫字,使一銅墨盒,很小,正方,蓋子很緊,裏邊放些絲綿,家大人總是讓把墨在家裏先研好,再倒在銅墨盒裏,有絲綿在裏邊,即使路上不小心打翻,也不至於潑灑。沒有銅墨盒的同學便隻兩手端了上邊有一個尖尖小嘴的石硯,走路俱是小心翼翼。那時用墨,便是小錠的“金不換”,那時好像也沒有墨汁,寫字必要研墨。“金不換”至今聽來亦不覺其俗,倒覺其好,有勸導之意在裏邊。若是大錠的墨,便必要用薄紙卷緊打蠟封死,用的時候研一陣便把紙慢慢剝下去一點,墨便不開裂。現在我用的墨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上海廠生產的老墨,一盒六錠都用紙蠟封固,用一錠開一錠。如剝糖果,其香湛然,積習如此,再難改變。

從小用硯,是家中的一方老端,洗淨做豬肝紫,上邊刻有瓜和瓜蔓。每上寫仿課,總是先用這個硯把墨研好,這硯卻沒有那尖尖的嘴,研好的墨汁往銅墨盒裏倒總是會弄得淋漓滿手。家大人會說:“快快快,出去洗,出去洗。”出去去什麼地方洗?去葡萄架下的水池裏洗,一洗兩洗,池水俱黑。

小時用墨,總是“金不換”,這非但隻是魯迅老先生在那裏用,是人人都在用,不值得就此做什麼文章。用筆,總是“筆掃千軍”,其實是很一般的筆,還要有一個銅筆帽。有時候毛筆的筆頭掉了,家大人會用一點點融化後的鬆香把它再“焊”在筆杆兒上邊。這“焊”字用得可真是好,聽起來讓人覺著親切——“用鬆香把毛筆筆頭焊一下”。那時候,筆頭總是掉,家裏總是有那麼一大塊鬆香。

現在用硯,積習難改的是還總是用那個小圓硯,如洗淨,此硯亦作豬肝色,卻很發墨,上有一圓蓋,圓蓋上刻一枝瘦梅。多少年用來,好像是,若想換一方硯來用就有些對不起它的意思在裏邊。曾聽李國濤先生說,他小時候家裏的硯可以砌一堵小牆。他的父親畫山水學四王,他把畫拿給我看,筆墨真是清爽得很,民國年間的氣息畢竟要比現在的好。

朋友之間送硯送筆送紙,真是風雅得緊。而許多的硯其實現在都很寂寞。楊春華女士上次來家閑坐,說她沒事玩壺,一把一把輪流當值在手裏摩來摩去,終至包漿日厚,我的習慣卻是隔一段時間就把硯拿出來摸摸看看。在心裏竟生出一些慚愧之意,若輪著用它,家裏的硯一時還怕用不過來。我很怕洗硯,說到這一點,我是邋遢之輩,雖說現在把硯放在水龍頭下“嘩嘩嘩嘩”地洗很容易。家有百硯,要用的也隻那一兩方。

金冬心的文集裏最好看的文字我以為是那些牛肝馬肺俱有品題的“硯銘”,起碼是我喜歡。硯之上品,我以為應該是非方即圓,方圓之下,長方亦可。我不喜歡隨形硯,也從不用。用印也是這樣,亦是非方即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