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全世界的畫家都算在內,畫過《原子彈發射圖》的畫家想必不會有幾個,也許隻有一位,那就是我喜愛的畫家吳湖帆先生。吳湖帆先生不但畫原子彈發射,還畫過一幅《又紅又專圖》,畫麵著實太簡單,一支彎彎的墨竹,上邊壓了一塊兒猛看上去像是一本書的紅磚頭,現在看,有些幽默在裏邊,我想當年吳先生是認真的,絕不敢幽默,那是個不容許隨便幽默的時代,那是個藝術家和作家動輒“噤若寒蟬”不太敢發聲的時代。但我永遠不會因為這兩幅畫而不再喜歡吳湖帆先生,我覺得他可愛,從某種角度講,他的藝術膽略已經遠遠超越了畢加索先生和達利先生。畢加索的著名幽默在於蘇聯紅色政權請他給他們的紅色領袖斯大林畫一幅肖像,雖然當時畢加索已經成了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但他的藝術底盤兒畢竟還是藝術家,他對著斯大林的照片不知怎麼千思百想,也不知道他構思了有多久,總之斯大林先生的肖像送到莫斯科的時候引起了好一陣騷動,肖像上的斯大林先生的額頭上多了一撮兒小青年或藝術家額頭上才會有的飛揚的發卷兒,這額外多出發的卷兒是畢加索先生給加上去的,或許,他認為,斯大林先生太過嚴肅了,這是真正的幽默,由於這是國際性的大幽默,這幅偉人像最終還是沒能掛出來。畢加索挺幽默,但他再幽默也沒有畫過原子彈爆炸,達利的目標是天堂,他一次次通過畫筆讓他的夫人飛起來,飛向主長期居住的地方,我們在達利畫過的著名教堂裏,仰起頭來隻能看到他夫人那兩隻已經飛離陸地的大腳,即使這樣,但達利也沒有畫過原子彈。
曆史捉弄人如此,當年的正經事,現在重新講起便是笑話,不講也罷。
還是講荷花,近百年來,以熟紙畫荷花,最好的應該就是吳先生。我以為他要壓倒其他畫荷花的畫家。白石老人除了工蟲,一般不以熟紙作畫,我看過白石老人許多幅熟紙的扇麵,筆墨在,氣韻卻大減,意思好,卻不怎麼耐細看。而白石老人畫在生紙上的大幅荷花卻線條錯落、氣象萬千,平鋪在桌上讓你一時看不懂,像是亂,掛起來再看,卻是亂得好,是亂中取勝——好得要嚇你一跳,仿都仿不來。
吳湖帆先生的荷花和白石先生不是一個路數,不靠線,靠烘托和點染,使一點點胭脂,吳先生善用白粉,他筆下的荷花風神特別卓卓可觀,他筆下的荷花每一朵都幾乎像是要發出光來,又,怎麼說,總是讓我一次次想到唐代的大美人,唐代的美人都大,是大美人而不是小美人,是得豐肥之美,豐肥能美嗎?那你就看看吳先生的荷花。吳湖帆先生的荷花是豐肥之美而兼得雍容之態,如果這樣說還不夠,那麼再加上“富麗”二字也不為過。張大千也畫荷花,但要是把他的荷花和吳先生的放在一起,好有一比,一個是在那裏清唱,一個是粉墨登場,畢竟後者更聲色畢足。
吳湖帆走的是一條容易滑向俗豔的路子,但吳先生把握得特別好,時至今日世人論畫很怕說“好看”和“雅”這兩個字,而吳先生的荷花一是好看,二就是雅。我常把吳先生的荷花和王雪濤的花卉對著看,吳先生是宋人的風神!畫過原子彈發射的畫家畢竟不同於一般畫家!這句調侃的話我想如吳先生還活著,聽了,是會一笑的,那個時代,你又有什麼辦法?在那個時代,畢竟還有吳先生這樣的荷花。如果吳湖帆先生活著,我倒更想問一句的是,吳先生壓在竹子上的那磚紅磚到底是什麼意思?也許,對那個時代的大調侃正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