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喜歡老器物上的墨跡,而家中老器物卻實在是沒有多少,而有墨跡的就更少,有墨跡的最巨大之器便是北魏時期的一個石棺,也隻如一個大石匣子,盝形的蓋子,當年是用來盛放骨殖的。上邊的棺蓋裏邊寫有墨字五十八個,墨跡如新一如剛剛寫上去,裏邊提到了《木蘭辭》裏講到的明堂,“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這個明堂在鄙人所居住的小城的南邊,原來的一所大學的西側。現在的遺址上又重新修了一個據說和當年一模一樣的明堂,但讓人看了總覺不像。這個石棺,後來無償地送給了一個在雲岡石窟搞曆史研究的朋友。說到墨跡,古人的墨跡能讓人看到的其實並不多。所以除了寫在紙上的,那些不是寫在紙上的墨跡也顯得彌足珍貴。鄙人有一陣子就熱衷於收藏這些東西,比如那些青花瓷的碎瓷片,上邊幾乎什麼圖案都有,而最讓人喜歡的還是蓮花和西番蓮,還有嬰戲圖中的嬰孩,這樣的一小片青花瓷碎片,用銀子細細鑲了邊,若和藏青的粗布衣服搭配了煞是好看。而我主要是喜歡那些有字的碗底,民間工匠們的字,因為書寫極度熟練而且天天要大量地書寫而產生的一種極其流利的美,一筆下去,絕不猶豫,而且亦婉轉頓挫知行知止。當代的大書家也未必來得了。遼代的雞腿子瓶上邊的字也好看,上邊多是些工匠的姓名。古時的女人們一旦生起孩子來,總是“雨後春筍”般一個接一個,楊家將故事裏的七狼八虎便是一個例子,七郎、八郎或十幾郎,現在聽起來也不難聽,但在古時卻絕非什麼好事,試想一對夫婦,生十七八個孩子,而且個個都活蹦亂跳,吃飯便是個大問題,更不用說做母親的要日日不停地績絮紡織縫補漿洗再加上洗菜淘米。遼代的雞腿瓶上便常常有幾郎幾郎造的字樣。古時的戶籍登記是怎麼回事現在已經讓人無法明了,但孩子多起名字卻是個麻煩事,所以幾郎幾郎一路叫下來也是方便。古代工匠做活計想必也是計件,做多少件,得多少工錢,比如北魏時期出土的筒瓦,上邊往往刻有人名,大致應該是誰做的就會把自己的名字隨手刻上去,到最後加出個總數,得到應得的工錢。而這上邊的刻字,用學者的叫法是“瓦刻文”,這些瓦刻文也都因為刻得多而極度熟練而精彩。這樣的字,慢慢看過來,那種因極度熟練而精彩的效果是當代書家無法做到的,有些字你想不到會那樣寫,更多的還有些異體字,連《康熙字典》都不曾收入,也格外好看。還有就是老瓷器上的墨跡,往往寫在碗底,有時候拿一個這樣的碗在手裏,想不通的是天天吃飯洗碗,上邊的墨跡怎麼會硬是洗不掉?碗底寫字用民間的話說是“做記號”,一種情況是買來碗在碗底寫上自己的名字別人想拿也拿不去,另一種情況是大家庭分家,各房分一大堆瓷碗瓷盤興衝衝地抱回去,為了好區別,便一一寫明哪些是屬於自己這一房的。也有在罐和瓶或其他用具上邊寫上格言之類的話,如“無耳不煩”,這四個墨字就寫在一個灰色的漢陶罐上,這陶罐果然是無耳,古人的幽默也於此可見。我用這陶罐插一些幹枯的樹枝或蓮蓬,朋友們都說果然好看。
文房四寶的墨是什麼人發明的?這是無史料可查的一件事,不像蔡倫的造紙,所以直到現在,誰都不知道全世界是哪個國家最先發明的墨,而那黑黑的墨跡又無處不在,即使在埃及或古老的印第安。再說到古董,隻要是上邊有墨跡,我便會先湊過去看一下。那次去陝西省的博物館,一個專門用來放煉丹材料的銀藥盒蓋上便寫有墨字,湊過去看,讓人都似乎能夠聞到墨香。若無那幾個字,那也就是個銀盒子而已。“文字的最大功能是能夠開啟人的想象”這句話不知是誰說的。古器物上的文字非但能引起人的想象,而且仿佛還有墨香的存在。說到這一點,古人寫詩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古人的“草木發幽香”,這又豈止是草木的事?再有一件事,就是當年母親大人醃雞蛋,是自己家養的雞下的蛋,那時候吃什麼都要靠供應,所以隻要有可能家家戶戶都會養幾隻雞,無論是城裏或鄉間,自己家裏養雞,自然是慢慢地下慢慢地積攢然後再分批地醃,所以母親大人總是在雞蛋上用毛筆寫上“×月×日”的字樣,吃的時候好把早些時候醃的找出來。雞蛋上這樣的墨跡說來也怪,放在鹽水裏很長時間居然也不會掉。墨真是很奇怪的東西。現在收藏老墨的人很多,但研究墨在全世界分布或使用情況的專著卻沒見有過出版,也許有人在研究,這卻讓人無法得知。若有人在寫這樣的書,希望裏邊有在醃雞蛋上寫墨字這一條,把鹽水與墨的關係也一並說清。
說到用墨,還是以研墨為好,而把古墨說得神乎其神卻是一件十分好笑的事,墨一過五六百年,若再用有諸多不便,蘸在筆上一如以筆濡沙,但新出的墨膠往往又太重,而如果把它放上二三十年,卻是最好用的時候。